青山 第286章

  话未说完,一名小厮沿着曲径匆匆忙忙跑来,隔着好远便开口喊道:“陈家公子!”

  陈迹皱眉看去:“怎么了?”

  小厮来到近前,气喘吁吁道:“陈家公子,大爷派人来传话,他说今日朝廷拒绝出兵高丽国后,东江米巷的一百一十七位高丽使臣尽数吞毒自杀,以死明志。如今密谍司正在调查是谁将毒药送给高丽使臣,索拿了不少六部书吏和百姓。京城要出大事了,所有羽林军尽快回都督府候旨,莫要被人寻到什么把柄。”

  所谓大爷,便是齐家大房主事齐贤书,齐斟酌与齐斟悟的父亲,李玄的岳丈。

  陈迹脑海中仿佛有一口铜钟大作。

  服毒自杀?

  这根本不是服毒自杀,而是遭景朝军情司毒杀!

  陈迹此时才意识到,自己交给书记官的木匣子里,原来是用来毒杀高丽使臣的毒药。

  奇怪,密谍司当时搜过所有人,并未发现有人夹带,这毒药是如何被书记官带回会同馆的?

  更令陈迹不解的事,景朝军情司为何要杀高丽使臣?

  等等!

  陈迹心中一惊,转身便走:“小和尚,你先回缘觉寺去,我改天想办法将你救出来。”

  ……

  ……

  陈迹冲至涵碧山房外时,却听正厅内齐斟酌正眉飞色舞道:“只见那佛子无斋吐出一口血来,当场从寻道境跌落……”

  陈迹豁然推开房门,打断道:“所有人随我走!”

  席间,羽林军转头看来。

  齐斟酌疑惑道:“怎么了师父?”

  陈迹凝声道:“高丽使臣尽数服毒自尽,我们现在就得回羽林军都督府去候旨听召!”

  李玄面色一变,当即起身往外走去:“走!”

  羽林军们仓皇起身,撞倒了好几张桌案,酒水菜肴散落一地。

  他们从齐府侧门鱼贯而出,沿府右街拐上长安大街,一路狂奔。多豹酒量不济,跑半路便蹲在青石长街上吐起来。

  李玄低喝一声:“架着他走!”

  三十余人匆匆赶路,还未抵达羽林军都督府,便有十余名解烦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策马迎来。

  黑夜里的长安大街上,解烦卫蓑衣下的过肩蟒若隐若现,当先一人手按刀柄,厉声问道:“来者何人?”

  李玄拿出羽林军符节铜牌:“羽林军!”

  解烦卫眯起眼睛查验铜牌,待确认无误,他目光扫过众人酒后的红脸,冷笑一声策马让开道路:“速去都督府待命,无召不得出营!”

  正当此时,京城九门守军同时擂鼓,鼓声传遍全城各个角落。五城兵马司的骑兵在内城纵马疾驰,奋力嘶喊:“奉宪谕,即刻净街,违者锁拿!”

  宵禁。

  京城已经许久没有宵禁了。

  羽林军低头匆匆进了都督府,刚进辕门便看见吴玄戈已率领左骁卫尽数披上银甲,正在校场上擦拭兵刃。

  左骁卫羽林军头顶白羽在微风中晃动,长矛的寒芒被月光照亮。

  吴玄戈听闻脚步声,抬头看来:“李大人倒是好雅兴,若是哪天景朝使节南下,倒是可以由李大人去拼拼酒。若是赢了,也算为我朝争光。”

  齐斟酌刚要争辩,却被李玄硬生生拉进都督府军械库。

  多豹勉强撑着身子:“都督,他不过是个指挥使……”

  李玄回身怒目相视:“他有说错吗?且不论这吴玄戈带着什么目的来我羽林军,他才是我宁朝真正的精锐。不用不服气,错了就改,比人差就学。今日之错在我,不在你们,我会自省的。”

  羽林军沉默着。

  李玄披上身甲、胸甲、臂甲,正系绑带时忽然开口说道:“所有人今日起戒酒,无大捷,不破戒。将吾等在固原立过的战功都忘了吧,争气些,莫再叫人瞧不起!”

  羽林军们神色一振:“是!”

  李玄转头看向陈迹:“今晚之事你怎么看?”

  陈迹摇摇头:“我也不知,等朝廷旨意吧。”

  他披好甲胄,倒提着长矛走出都督府,独自立于辕门前。

  陈迹目光穿过北边的承天门,遥遥朝朱红色的午门望去,只见城楼上解烦卫不计其数。承天门前的长安大街上,数百名解烦卫身着蟒袍,高举火把列队驻守。

  火炬如龙,隔断南北。

  火龙照着官员的轿子在午门前起起落落,被召进宫中的堂官络绎不绝。

  捅破天了。

  李玄来到陈迹身旁,陈迹低声问道:“李大人,此事你怎么看?”

  李玄思忖片刻回答道:“要么是陈家,要么是徐家。”

  陈迹一怔:“为何这么说?”

  李玄斟酌道:“我宁朝商议这些天,其实只有两位阁老想要出兵抗景,一个是陈阁老,一个是徐阁老。只因陈家拿着东营港,徐家拿着启东港,他们的商船漂洋过海,以高丽为跳板与倭国通商,从倭国掠取白银流入宁朝。”

  李玄继续说道:“高丽与我朝和景朝一直暧昧不清,早些年也做过背刺我朝之事,毕竟他们与我朝跨着海,陆路并不相邻。所以齐阁老与胡阁老并不在意其死活,只有陈家和徐家非要救高丽不可。”

  陈迹心中一沉,难怪这些天朝议争论不出结果。

  可现在所有人都以为是高丽使臣服毒自尽,偏偏陈迹知道,此事与陈家、徐家都没关系,是景朝军情司要毒杀高丽使臣!

  陈迹眉头紧锁,心中的危机感盘旋不去。

  这次司曹癸让他做的事,不止是景朝军情司对他的忠诚测试,亦是逼他交出投名状。只要有这件事在,陈迹断无可能叛景降宁,否则死路一条。

  不仅如此,这一计还使得朝臣相互猜忌,连陈家与徐家恐怕都会相互猜忌。

  陈迹慢慢闭上眼睛复盘。

  毒可是他亲手交给会同馆书记官的,会不会查到他身上?

  不会。

  此时所有人都以为是高丽使臣服毒自尽,以死逼宁朝出兵高丽。

  虽然陈迹也是陈家人,可就算大家怀疑陈家也不会怀疑到他身上,毕竟大家都知道他与陈家不和早摆在了明面上,便是金猪都不会往他身上想。

  另外,当时棋盘街、东江米巷没有一千人也有八百人,尽是朝中刚刚散班的部堂与书吏,人人皆有嫌疑。若以密谍司的习性,定会将当时在场之人逐一重新筛查,但陈迹并不在其中。

  待思虑完,陈迹慢慢睁开双眼。

  那么问题来了景朝为何要毒杀高丽使臣?只有一个原因,景朝想逼宁朝出兵。

  陈迹深深吸了口气。

  是陷阱。

  高丽使臣想让宁朝出兵抗景,景朝反其道而行之,竟将计就计,也想让宁朝出兵。

  必然是有陷阱等着。

  ……

  ……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急促马蹄声。

  陈迹站于辕门前抬头看去,赫然是玄蛇领着百余名密谍气势汹汹策马而来,直奔羽林军都督府!

  他心中一惊,下意识攥紧手中长矛,心念电转思索着自己还有什么疏漏之处,竟将玄蛇引到此处。

  下一刻,玄蛇沉着面孔,策马进了羽林军都督府。

  其身后密谍进辕门之后,立刻翻身下马,将都督府大门合拢:“封锁羽林军都督府,防止有人走脱!”

  陈迹抱拳道:“玄蛇大人,敢问我羽林军所犯何事?”

  玄蛇斜睨他一眼,冷笑一声却不回答。

  校场寂静,他一身黑色大氅策马缓缓来到羽林军当中,马蹄声不紧不慢,却像是踏在所有心坎上。

  玄蛇经过李玄身边时,居高临下讥讽道:“李大人还真是心大,怎么,刚喝完酒回来吗?”

  李玄沉默两息:“玄蛇,若有事冲我一人来即可,流放还是押入诏狱,都是我一人之事与其他人无关。”

  玄蛇细声细气道:“这么大的事,只怕李大人一个人可扛不起来。”

  羽林军如临大敌,齐斟酌凝声道:“爷们已经下过两次诏狱了,不怕下第三次,可你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就想将我等冤进去,我齐家也不会善罢甘休。”

  玄蛇漫不经心的扫了齐斟酌一眼:“齐家好大的官威,说得我都有些怕了呢,可本座此次来,和你无甚关系,让开。”

  齐斟酌一怔。

  玄蛇高声道:“将羽林军左骁卫吴玄戈一干人等单独看押在都督府中,逐一审问!”

  陈迹握着长矛的手缓缓松开,吴玄戈怒声道:“玄蛇,你做什么?”

  玄蛇笑了笑:“事发时,尔等最先抵达东江米巷,事有蹊跷。本座怀疑,高丽使臣们服下的毒,就是你给他们送去的。”

  吴玄戈皱眉:“吾等乃御前禁军,棋盘街有人蓄意作乱,吾等自当立刻前往平乱,何过之有?”

  玄蛇从黑色大氅里伸出手来,漫不经心的低头打量自己指甲是否修得整齐:“本座也想相信吴指挥使是清白的……”

  说到此处,他抬头朝吴玄戈森然笑道:“但本座更相信自己审出来的供状。”

第344章 请缨

  羽林军校场上,黑衣密谍与银甲羽林军泾渭分明,剑拔弩张。

  吴玄戈拄矛而立,站在所有羽林军身前直视玄蛇,高声质问道:“你是为高丽使臣案来,还是包藏了私心?若只是为你司礼监内斗,我看你是想‘上三位’想疯了,你很清楚,此事与我羽林军左骁卫无关。”

  玄蛇意味深长道:“吴指挥使如此笃定与你左骁卫无关,难不成知道真凶是谁?快将真凶说出来,本座这就去缉拿归案。”

  吴玄戈面色渐沉。

  世人皆猜测是陈家、徐家所为,但这层窗户纸却揭不得。

  玄蛇见他不敢说,轻蔑的笑了笑:“本座登上生肖之位的时候,你还只是万岁军里的小小百户,轮不到你来教我做事。别觉得本座假公济私,今日之事惹得陛下与内相震怒,不止要查你,所有当时在场的堂官、书吏、百姓都要查!来人,将他押入诏狱,敢有阻挠者格杀勿论!”

  密谍冲上前,架住吴玄戈的双臂,可对方却像脚下生了根,根本扯不动。

  玄蛇坐在马上慢条斯理道:“你不会以为自己仗着有吴秀做靠山,就能公然对抗我密谍司吧?若再执迷不悟,本座也只能先斩后奏了。吴秀堆了那么多资源才将你堆到先天巅峰,你不会以为自己是本座的对手吧?”

  吴玄戈沉默片刻,慢慢松掉身上的气劲,将长矛当啷一声丢在校场上。

  密谍将吴玄戈与左骁卫羽林军押走时,李玄上前一步:“慢着……”

  可这一步才踏出一半就被陈迹硬生生拉回来。

  李玄愕然转头,而陈迹无声摇头。

  玄蛇朗声大笑:“很好,总算有个识时务的。”

  李玄看向陈迹:“我乃羽林军都督,即便吴玄戈与我不对付,我也不该坐视不管。”

  陈迹斟酌片刻,低声说道:“李大人,玄蛇不是为了查案,而是为了内斗。吴玄戈受了吴秀的荫蔽,自然也要承受后果,这是他自己选的。”

  李玄皱眉:“我虽厌恶阉党,可这吴玄戈确确实实乃我朝精锐,以他领兵之才,日后定能独当一面。若是死在阉党内斗之中,是我朝的损失。我不在意什么党争,我只做对的事。”

  陈迹死死攥着李玄的胳膊:“李大人还没看明白吗,那些阁老与部堂,从来都不觉得多一个吴玄戈、少一个吴玄戈会怎样,你也一样。李大人,如果你这辈子只愿做对的事,那便一件事都做不成。”

  李玄张了张嘴巴。

  陈迹转头看向玄蛇:“玄蛇大人,你知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我们也知晓你是来做什么的,当日是吴玄戈一人决定去棋盘街、东江米巷平乱,可否别为难其余羽林军?带走吴玄戈便好了。”

  玄蛇眯起眼睛:“本座偏要为难他们又如何?”

  陈迹平静道:“左骁卫将士与吴玄戈认识不过两天,玄蛇大人很清楚,从他们身上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若你审不出什么,在这件案子上犯了错,宝猴、皎兔、云羊、金猪恐怕会开心得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大人不信的话,我等这就遣人去密谍司衙门请来他们瞧瞧热闹。”

  玄蛇沉默片刻,而后展颜一笑:“本座与你开个玩笑罢了。”

  说罢,他挥挥手,示意密谍将羽林军松开,只带走吴玄戈一人。

  玄蛇策马经过陈迹身边时,身披大氅坐于马上,居高临下的审视着陈迹:“本座记住你了。”

  陈迹不避不让的抬头看去:“玄蛇大人慢走。”

  玄蛇阴恻恻的笑了两声,头也不回的出了辕门。

  李玄神情复杂的看着辕门外的黑夜:“我这羽林军都督,连个下属都保不住。”

  陈迹没空在意李玄的心绪,转身去了辕门前,忧心忡忡的遥望午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