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引着二人跨进文胆堂,陈迹与陈屿一同拱手躬身:“见过家主。”
陈阁老睁开双眼,对中年人使了个眼色。中年人当即挥散门外小厮与丫鬟,又将文胆堂五扇朱门合拢。
敞开门说的话大多都不重要,闭上门时,站在门外的是看客,站在门里的才是自己人。
陈阁老缓缓问道:“陈屿、陈迹,你二人可知我陈家打下这偌大基业,靠得是什么吗?”
陈屿当先回答道:“回家主,靠得是我陈家人一代一代添砖加瓦。”
陈阁老微微颔首:“不错,千年陈家,而你我匆匆百年,不过是这陈家的过客罢了。我陈家老祖宗随太祖由濠州起事,而后洪都被围,老祖宗率两万人死守,城墙坍塌十余次,血战八十日,这才换得陈家立身之本。所以我陈家家训开篇第一页不是经义里的大道理,而是文胆二字。”
“大宁一百六十年陈家势微。宁宣宗膝下五子夺嫡,先祖陈继业破釜沉舟押注十二皇子,立了从龙之功,这才使得陈家起死回生。”
“可好景不长,大宁一百九十年,宁文宗暴亡,陈家也因此失势,遭小皇帝贬斥。说来也惭愧,陈家这一次不是靠男人起势的,而是将家中女子送入宫中当秀女,等这位秀女争宠成了贵妃才借机重回朝堂。”
“但宫中荣宠亦是短暂,短短八年便变了光景。我陈家先祖陈玄云痛定思痛,蛰伏于鲁州,不再争权,而是关起门来,潜心教稚童诵读经义学问、教世间道理。陈家这一蛰伏便是三十年,但三十年后陈家却出了两位天纵之才,带我陈家重回京城……”
陈阁老用了足足一个时辰细数陈家渊源,八起八落,终于成了如今的陈家,长成参天大树。
说完,他看向陈迹与陈屿:“你二人可悟出什么道理?”
陈屿拱手道:“回家主,家族兴衰以人为本。”
陈阁老转头看向陈迹。
陈迹拱手道:“借势是一时的,要自己成势才行。”
陈阁老笑了笑:“你二人说得都在理。如今我老了,你们大伯膝下又无子嗣,家中需有新人撑起这陈家脊梁,你二人可愿分担些家族事务?”
陈屿毫不犹豫道:“回禀家主,晚辈愿意。”
此话一出,陈礼治与陈礼钦同时抬头看向陈迹,文胆堂忽然寂静下来。
许久后,陈迹平静道:“回禀家主,晚辈愿意。”
陈礼尊松了口气,将手中茶盏一饮而尽,陈礼钦则面色一暗,身子缓缓靠向椅背。
陈礼尊放下茶盏:“如此甚好如今家中有两个产业无人看顾,一个是粮号,一个是盐号。粮号近年来进项降了三成,派了好几批人去查,都没查出个结果。盐号则是被其他盐商挤兑,去年险些连纲册都保不住。你二人商量一下,谁管粮号,谁管盐号?”
陈屿拱手道:“小侄愿接手粮号。”
陈礼尊微微皱眉:“你是清吏司管盐税的,接粮号做什么?”
陈礼治哈哈一笑:“大哥,你自己让他们选,他们选了你又不同意,这是何意啊?怕不是你早已知晓粮号亏损的关节在哪,想要替陈迹舞弊?”
陈礼尊面色一沉:“二弟不用言语挤兑,我只是有些疑惑罢了。”
陈屿转身对陈礼尊拱手道:“回禀大伯,晚辈如今在清吏司中,专司京津两地的盐矿税课,自当避嫌才是。若是因为盐号之事被御史参上一本,恐怕有理也说不清……”
未等他说完,陈迹打断道:“小侄愿意接手盐号。”
陈礼尊焦急道:“陈迹,你再考虑考虑,莫要匆忙决定。”
陈礼治讥讽道:“大哥,要不你干脆替他选?陈屿已经选过了,你这又是何意?”
陈礼尊正待反驳,陈阁老轻咳两声,所有人安静下来。
陈阁老缓缓说道:“便这么定下了,陈迹接盐号,陈屿接粮号,都先回去吧,莫要在文胆堂里吵闹。用修,你留一下。”
用修,陈礼尊的表字。
陈礼治站起身来哈哈一笑,朝陈礼尊拱了拱手:“兄长,告辞。”
待文胆堂空空荡荡,陈礼尊沉声道:“父亲,这不公允。”
陈阁老抬眼看他:“有何不公?”
陈礼尊指着门外:“这盐号本就是二房手里的生意,都是二房的人,根本不会听陈迹差遣。他陈礼治这些年争不过南方八大票号,致使我陈家盐号处处受制于人。现在他将这烂摊子丢给陈迹,陈屿又是管盐税的,陈迹怎么争得过?这陈屿用心歹毒,故意选了粮号,将盐号留给陈迹,便是要用职务之便钳制陈迹。”
陈阁老浑不在意:“这不正说明陈屿聪慧?大家都以为他会借职务之便选盐号,他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陈礼尊加重语气:“父亲,陈屿是二房的人!”
陈阁老慢慢站起身来:“用修啊,他是哪房的人不重要,只要他是庶子,来我大房之后心里都只会有我大房。等他有了滔天的权势,陈礼治若再想钳制他,只会将他推得更远。”
陈礼尊沉默不语。
陈阁老往外走去,推开文胆堂的朱红大门,看着外面渐渐西沉的落日:“我方才说了那么多,你其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你我不过是陈家的过客,得选对人来继承家业,你我才有脸面下去见列祖列宗。至于他是二房的,还是三房的,并不重要。我在这个位置上,不能以个人好恶来做决定,得站在陈家的文胆堂往外看,看看谁才能做这文胆堂的顶梁柱,撑得起整个陈家。”
陈阁老继续说道:“这世间万事万物都是镜子,你心里想的是什么,看到的就是什么。你记不记得方才我问他们二人,如何看待我陈家八起八落时,他们二人是如何回答的。”
陈礼尊回忆道:“陈屿答,家族兴衰以人为本;陈迹答,借势是一时的,自己成势才行。”
陈阁老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子:“若我陈家遇危局,当用陈迹破釜沉舟,可我陈家如今枝繁叶茂,却该用陈屿守业。”
他回身看向陈礼尊:“用修,我知道你更看重陈迹,他也更当得起‘文胆’二字。可他太独了,得再看看。”
第351章 盐商总号
日落时的小瀛洲很美,落下的太阳刚好悬在宜两亭的檐角下,像是挂着一颗耀眼的红灯笼。
陈迹走在小瀛洲的石子路上,陈屿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我陈家盐号是个难缠的生意,和粮号一样难缠。”
陈迹不动声色问道:“你很了解盐号与粮号?”
陈屿嗯了一声:“盐号设大掌柜一人,此人名为陈阅,乃我陈家旁支。他下面还有七个二掌柜,有管账的、有管人的、有管盐引的、有管漕运官盐的、有管灶户的、有管铺面的……还有管私盐的,每个都不对付。你得小心些,莫要被这些老狐狸牵着鼻子走。”
陈迹疑惑道:“你我如今是对手,提醒我这些做什么?”
陈屿又随手折下一根柳枝拿在手里把玩:“你虽然无法赢我,但若能将盐号牢牢攥在手中,也不算白忙一场。那是几十万两银子的生意,除开每年交到族中的利,你自己还能截留下几千两银子,足以保你荣华富贵。”
陈迹感慨:“你人还怪好呢。”
陈屿哈哈一笑:“你光是理顺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便需要三年光阴,等三年之后我已将粮号牢牢握在手中,高下立判。所以,我其实不必将你当成对手。”
陈迹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他与陈屿告别,打算先摆脱这个有可能看穿自己身份的‘熟人’:“那便各凭本事吧,告辞……”
刚转身,陈屿却又粘了上来:“急着走什么,我还打算去你银杏苑吃饭呢。”
陈迹一怔,此人怎的如此没有边界感。别人都告辞了,竟还不肯罢休。
陈屿跟着陈迹一路进了银杏苑,笑眯眯的对小满打招呼:“小满都长这么大了啊!”
小满一见陈屿,眼睛便亮了起来:“呀,你怎么来了?”
陈屿随手丢给小满一枚银锭:“此次回京匆忙没带什么见面礼,自己去买些胭脂水粉吧。”
小满欢天喜地的将银锭收入袖中:“陈屿公子人俊心善!”
陈屿哈哈一笑:“我都晒脱皮了还俊什么俊。”
小满笑得露出小虎牙:“晒脱皮了也俊!”
陈屿喜上眉梢,竟又摸出一枚十两的银锭递给小满。
陈迹无语的看向陈屿,这位怎么见谁都撒银子?难怪先前小满说陈屿模样俊秀,放眼京城也少见。
合着,小满是在用看银子的目光看陈屿……小满看银子就是眼睛亮亮的。
陈迹看着小满手里的两枚银锭,沉默片刻,转头对陈屿说道:“陈屿公子人俊心善。”
陈屿:“……”
小满:“……”
陈屿对小满感慨:“三年不见,你家公子倒是多了几分俏皮。”
他掏出一枚银锭抛给陈迹,而后大大咧咧的拎起官袍衣摆,往石凳子上一坐,毫不客气的招手:“小满,倒杯茶来,渴死了。”
小满眉开眼笑的应了一声:“好嘞!”
陈迹总感觉今日不像是陈屿来了自己的院子,反倒像是自己到了陈屿的院子……自己的那些消息,不会是小满偷偷卖给陈屿的吧?
他想开口喊住小满,告诉她不用听陈屿的使唤,却见小满偷偷给他比划了两个手势,一个八,一个二。
二八分。
趁着小满烧水沏茶,陈屿指了指身旁的另一个石凳子:“坐啊,别客气。”
陈迹没好气的坐下:“你是还有什么话没说完吗?”
陈屿神神秘秘的凑近了身子:“你可知道,家主选你我为何如此慎重?”
陈迹摇摇头:“猜不到。”
陈屿低声道:“因为他没打算将家主之位传给大伯,而是打算隔代传给你我。”
陈迹一怔:“大伯官居户部侍郎,又是朝中名满南北的文人大儒,为何不传给他?”
陈屿似乎知道什么却又讳莫如深:“且不提此事。我再给你介绍介绍盐务,免得你两眼一抹黑,像个无头苍蝇似的乱闯。”
此时,小满端着托盘走出来,坐在一旁为两人斟茶。
陈屿拈起一只茶盏凑在嘴边吹了吹:“你可知我宁朝盐税的积弊有哪些?”
陈迹翻了个白眼:“你想卖弄就赶紧说,不要故弄玄虚。”
陈屿放下茶盏,用手指沾了沾水,在石桌边缘画了个圆:“这是边军。”
他又在石桌靠内些的地方画了个圆:“这是边户盐商。”
而后,陈屿在边军与边户之间画了条线:“我朝最初颁布‘开中法’,商贾运五石粮食去边塞,可换取一张盐引。一张盐引则可以换取二百斤盐,不用再额外缴纳税赋。渐渐地,大家用当时五石粮食的价格,定下了盐引的价格,也就是四钱银子。”
陈迹恍然,原来盐引的锚定价是从这里来的。
陈屿指着‘边军’与‘边户’之间的那根线:“可粮食运往边塞,损耗极高。于是有聪明的商贾依仗着背后的权势,不再向边军运粮,而是直接向户部缴纳四钱银子换取一盐引。一开始大家都挺开心,朝廷得了银子,盐商得了盐引,谁也不吃亏。”
陈迹凝视着石桌:“既然谁也不吃亏,积弊又从何来?”
陈屿笑了笑:“后来,我朝内部白银不断开采,又有源源不断的白银从海外流入,银子越来越不值‘钱’了。当时一盐引是四钱银子,这么多年过去了,盐引还是四钱银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陈迹懂了,当时四钱银子能买到五石粮食,可如今四钱银子只能买到半石粮食。朝廷早该将一盐引价格提到四两银子,可朝廷这些年还在以四钱银子的定价卖盐引。
他皱眉问道:“朝廷不管吗?”
陈屿笑了笑:“朝廷也想管,于是帝王家与朝臣之间出现争端,甚至闹出许多乱子。后来双方各退一步,大盐商一次缴纳五十万两银子,用以补偿朝廷亏空。如此一来,朝廷得了银子,盐商与官贵们得了世袭得利的权力,这就是‘纲册’四十六家世袭大盐商的由来。”
陈迹敲了敲桌面:“但时间久了,朝廷还是亏的。”
陈屿两手一摊:“要是不亏,还能叫‘积弊’吗?”
他话锋一转:“盐税积弊第二条,便是私盐。如今官盐产量就那么多,早已不够百姓日用,盐价连年上涨。胆子小一点的盐商,往官盐里掺一成私盐,当做官盐卖,据说还有胆子大的盐商,敢往里面掺六成私盐,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做生意。”
陈迹问道:“私盐从何而来?”
陈屿回答道:“我朝官盐由灶户组成,朝廷规定每个灶户每年必须交出三千斤盐来。早些年,灶户想煎出三千斤已是勉强,如今有些灶户一年能煎出五千斤来,多出来的两千斤,便会变成私盐流到盐商手中。这是暴利,南方有大的私盐贩子甚至能拉起上万人的私盐匪兵,连官府都奈何不得。”
陈迹皱眉,官盐、私盐都是同一个灶户煎出来的,难怪不好查。
陈屿看了陈迹一眼:“你前几日去齐家文会了对吧,席间有个黄阙,他家麾下便有一支盐队。说是盐队,其实是盐匪。”
陈迹愕然打量对方:“你不会是阉党密谍吧,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陈屿哈哈一笑:“本公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然怎能二十二岁便当上清吏司六品主事?不然这次又怎能从长芦盐场全身而退?”
陈迹听不下去了,抬手一挥:“小满,送客。”
陈屿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不用撵不用撵,我自己走。陈迹,这次你争不过我的,还是想想如何将陈家盐号拿在自己手里,这才是实打实的好处。但是也不要急,面对盐号那些老枭,你得徐徐图之。”
陈屿转身出了门。
小满一边收茶具,一边劝说道:“这位陈屿公子向来喜爱卖弄,臭屁得很,但心眼不坏,他与你说这么多,想来是怕您着了盐号那些人的道呢。”
陈迹若有所思,他总觉得这个陈屿有些古怪,一个庶子怎会养成这般性格?再者,一个庶子为何能如此神通广大,连齐家文会有谁参加都知道?
不合情,也不合理。
此时,小满小心提醒道:“公子,盐号那些老枭可未必听您的,尤其是那个大掌柜陈阅,我听说他在陈家内,除了对几位大老爷比较客气,其他人谁的话也不听。”
陈迹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
……
翌日清晨,鸡还未鸣,陈迹穿好衣裳,轻手轻脚的离开银杏苑。
他今日没有挑水,而是踩着青石板路上薄薄的露珠往外城走去。
出了宣武门,陈迹循着宣武门大街左顾右盼,自言自语道:“出了宣武门,过三条胡同便是骡马市街……”
此时的骡马市街已然热闹起来,往来牛车、骡车络绎不绝,夯土路上尽是牛粪,空气里也飘荡着草腥气。
街边,一个个伙计卸下门板。
包子铺的笼屉一掀开,白色的蒸汽冲天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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