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迹一时间有点恍惚,仿佛回到了洛城安西街。
他朝一个个招牌打量过去,终于找到“陈记盐商总号”的牌匾,当即提起衣摆跨进门槛。
门里的伙计正在扫地,听闻脚步声,头也不抬道:“客官要买盐?”
陈迹没说话,自顾自走到盐斗旁抓起一把盐来。
粗盐,黄褐色结晶内含泥沙矿物。这等粗盐,陈迹不用尝就知道里面还带着硫酸镁的苦味和氯化镁的涩感。
百姓食用时,得先将粗盐溶于水中沉淀,取上面的清水做菜。
店内伙计见陈迹迟迟不说话,诧异抬头:“客官,你要不买就别乱碰了,你手里的那把必须买走。”
陈迹将手里的粗盐扔回盐斗里,双手拍了拍掌心里的盐末,任由盐末落在地上。
伙计急了:“我跟你说话呢你没听见吗,你把盐拍在地上算怎么回事?赔钱!”
陈迹瞥他一眼:“赔多少?”
伙计拄着竹扫帚想了想:“一百文……不,两百文!”
陈迹嗯了一声,转头又看向其他盐斗。这盐铺里的粗盐不止一种,黄褐色的是海盐,偏紫色的则是从解州运来的池盐,又称桃花盐,杂质少。
伙计见他旁若无人的模样,伸手便来扯他:“你这人怎么回事,聋了吗?来人,有人找事!”
说罢,盐号里冲出几名伙计,手里拎着铁尺。
伙计冷笑:“哪来的棒槌,连我陈家的生意都敢搅合?”
陈迹这才看向他们:“我叫陈迹,你们应该听说过我的名字了。陈家遣我来接手盐号,唤你们大掌柜陈阅出来见我。”
伙计们面色一变,其中一人上前拱手说道:“没想到冒犯了主家,我等定会找掌柜领罚,给您个交代。只是大掌柜今日不在盐号里,出门谈生意去了。”
“大掌柜不在?”陈迹漫不经心道:“二掌柜们在不在?”
伙计摇摇头:“二掌柜们也不在。”
“七位二掌柜都不在?”
“都不在。”伙计笃定道:“不过大掌柜和二掌柜们出门时交代过,您来了若是想要盘账或是清点盐引、仓库,我等绝无二话,事事配合。”
陈迹负着双手随口问道:“大掌柜还交代过什么?”
伙计回答道:“大掌柜还说,盐号生意门道深得很,您先把账册看一遍,才能明白盐从哪来,卖到哪去,还有那些快引钱、官漕钱都是交给谁了。等您看完,再商议正事也不迟……陈二铜,你领人去将账目都抬出来。”
陈迹抬手止住:“不必。你告诉大掌柜,我有要事与他相商,今晚羽林军散班后我会再来,让他留在盐号里等我。”
说罢,陈迹转身就走。
确定他走远,伙计这才回身对后院喊道:“掌柜,他走了。”
一位白白胖胖的中年人掀开门帘走进正堂,眯起眼看向陈迹远去的背影:“来了个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
伙计看向掌柜:“掌柜,他说他今晚还来,怎么办?”
掌柜摸了摸下巴,面无表情道:“还说我不在。”
第352章 夺盐引
陈家盐号大掌柜陈阅站在门槛里,目送陈迹背影消失在薄雾中。
他掸了掸锦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冷笑着对伙计交代道:“记住,今晚这小子再来,你们都客客气气的,莫叫他抓住明面上的把柄。但他若再问起盐号里的掌柜,就按我先前教给你们的说辞,全都不在。”
“是。”
陈阅往后院走去。
后院里,一颗石榴树旁摆着八仙桌,正有几人围在桌子旁打马吊牌。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头摸着手里的象牙牌,思虑片刻,用手指将象牙牌弹至桌子当中:“八万。
陈阅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目光扫过自己面前的牌面:“诸位,能不能继续过好日子,可就看咱们团不团结了。若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骑在我等头上,日子过得可比狗还难受。”
他左手边,一名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打出一张九索:“大掌柜,那小子好歹也是主家差遣来的新东家,晾晾他就差不多了,可别真斗出火气来,我怕咱们收不了场啊。”
陈阅斜睨中年人:“姓叶的,若敢叫我知道你私下去投诚当墙头草,老子把你卵子揪下来喂狗。”
叶二掌柜捋了捋山羊胡:“你也甭吓唬我,你虽姓陈,但我与主家的关系可比你近。”
陈阅冷笑一声:“二老爷昨日已经交代我,能拖多久便拖多久,决不能叫这小子把盐号捏在手里。”
叶掌柜挑挑眉毛:“二老爷真这么交代?”
陈阅神秘道:“此事牵涉甚大,莫要办砸了。再者,若让这小子接了盐号,时间久了定会发现往日那些腌臜事,你当你能全身而退?记住,此次我等放下往日恩怨,同进同退。”
此时,桌旁须发花白的老头慢悠悠问道:“若拖不住怎么办,我可听说这小子凶得很。”
陈阅奚落道:“京城可不是靠武艺说话的地方。而且他一个十八九岁的半大小子,这盐号里的门道,绝不是他一朝一夕就能弄明白的。你瞧他今日做派,什么都没准备就来了,没说几句便又灰溜溜的走了,跟愣头青似的。”
陈阅盯着眼前的象牙牌:“今晚等他来,再让他吃个闭门羹,看看他还能来几次。”
……
……
暮鼓响起,八百声由缓到急。
陈家盐商总号里,伙计们该扫地的扫地,该收拾盐斗的收拾盐斗,可他们时不时看向门外,心不在焉。
有小伙计低声道:“叶二掌柜说,这次主家派了新东家过来,是嫌盐号里伙计太多,打算清退三成,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周二掌柜也是这么说,应该错不了。反正记住掌柜们的交代,咱们得同仇敌忾,对方问什么我们都不知道,有事让他等掌柜们回来再说。”
小伙计嘀咕道:“还是头一次见掌柜们如此和气,平日里见面都是要吵架的,今日竟还能坐在一起打马吊。”
有人叮嘱道:“千万别说漏了,还有,面上要恭恭敬敬的,千万别叫他抓住什么明面上的把柄。”
就在此时,暮鼓声尽。
伙计们忽然心中一惊,转头看着陈迹跨进门槛。
见众人愣着,一位年长的伙计咳了一声,伙计们赶忙一起躬身打招呼:“东家。”
那位年长的伙计客气道:“东家,大掌柜他……”
陈迹抬起手止住对方的话语,径直走到柜台旁翻看今日的账目:“你叫什么名字?”
年长的伙计回答道:“回东家,小人陈斌。”
陈迹嗯了一声:“大掌柜呢,我早上说过,让他在盐号里等我。”
陈斌赶忙拱手道:“回禀东家,今日长芦盐场的提督太监回京,大掌柜要去拜谒。此乃正事,关系着咱们盐号能不能从盐场支出盐来,所以他让我跟您告个罪,今日不能在盐号里等您。”
盐场提督太监?
陈迹又漫不经心问道:“那其他的几位二掌柜呢?”
陈斌回答道:“东家,叶二掌柜去与漕帮商议下个月初盐运之事,周二掌柜被户部清吏司喊走了……全都不在。”
说完,他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了陈迹一眼。
他原以为陈迹这乳臭未干的少年郎会勃然大怒,却没想到陈迹只是点了点头,并未生气。
陈迹忽然开口问道:“掌柜们不会是偷偷贩卖我陈家盐号的盐引,如今怕主家追查,所以都躲起来了?”
陈斌微微一笑,不慌不忙道:“东家误会了,咱们盐号上的掌柜哪能做这种事?今年岁日之后刚从户部兑出来的盐引就在盐号里,一应账目齐全,全无半点疏漏。陈二铜,领人将盐引和账目都抬出来。”
这一次,陈迹并未阻拦。
他靠在柜台旁,默默看着盐号伙计抬出二十余只大箱子,一一掀开盖子,露出里面一本本蓝皮账册。
一个人想要清点这么多账册,怕是得花上数年光阴。等盘完了账,盐号里的掌柜们又会有新的招数敷衍他这位新东家。
陈斌对陈迹拱手道:“东家,请您查验。”
陈迹再次确认道:“各位掌柜都不在?”
陈斌笃定:“都不在。”
陈迹转头朝门外喊道:“来人,将这些盐引与账册都抬走,我要连夜查验。”
说话间,六架马车不知从何处驶来,停在陈家盐号门前。林言初等十余名寒门羽林军冲入门内,抬着一只只箱子便往外走。
陈斌面色顿时一变:“东家,这可是我陈家盐号的命根子,不能抬走啊。”
他给伙计们使眼色,却见十余名伙计一拥而上拉住箱子不放,还有伙计上手去推搡林言初。
可林言初一手提着箱子上的铁环,一手捉住对方伸来的手,轻轻一拧,对面的伙计便痛呼一声跪在地上:“疼疼疼……娘嘞!”
另一边,赶来争夺箱子的盐号伙计眼睛一花,却见身穿便衣的羽林军反手一耳光,将其抽得原地打转。
十余名伙计一拥而上,又在顷刻间全都躺在地上,根本不是对手。
陈斌没料到陈迹如此不讲规矩,竟带着一群武人前来夺取账册和盐引,情急之下,他回头对后院喊道:“掌柜……”
陈迹突然问道:“咦,你不是说掌柜们全都不在吗?”
陈斌又将嘴边的话,硬生生给咽了回去!
第353章 找对人了
“掌柜们到底在不在盐号里?陈斌,你想好了再回答我。”陈迹的声音像一块石头,砸在陈斌的胸口上闷疼。
陈迹镇定自若的站在盐号中,他身旁则是林言初等羽林军静静地伫立着,一同注视陈斌。
门外的夕阳照进来,羽林军暗色的轮廓,像是连绵起伏的山峦。
陈斌顶不住压力,眼睛时不时瞟向通往后院的门帘,可门帘垂在那一动不动,几位掌柜丝毫没有出来的意思。
陈斌知道,掌柜们先前都推说不在,如今要是忽然出现,等同于明目张胆的以下欺上。
掌柜们如今只能哑巴吃黄连,继续避而不见。
陈斌只能咬咬牙拱手回答道:“东家,方才是小人一时失神,忘了掌柜们并不在盐号里。”
“哦?”陈迹不信,作势要往后院走去:“我怎么觉得你在骗我?”
陈斌赶忙拉住陈迹的胳膊:“东家,后院都是存放的粗盐,脏得很,您就别进去了。”
陈迹笑了笑:“行,那就不进去了。不过,我是这盐号的新东家,盘账、清点盐引是份内之事,没什么不妥吧?”
陈斌放低了身段:“东家,那一口口箱子里放着咱家刚从户部买来的三十万盐引,万一弄丢了可是天大的亏空,还是放在咱们盐号里更稳妥。”
陈迹看了看林言初等人,再看了看地上哀嚎的盐号伙计:“放在盐号……更稳妥?”
陈斌心里咯噔一声。
林言初冷笑一声:“没打你,是你运气好,不是不能打。”
陈迹挥挥手:“好了好了都是自己人,打打杀杀做什么。我问你,盐引都在此处了?”
陈斌赶忙恭敬道:“都在此处。”
陈迹掀开一只箱子,却见里面捆扎着满满当当的盐引。
盐引上写着“官盐发票”四个大字,其后则写着“集字八九九号今由保头陈家盐号雇到,领运官盐两百斤送至……”
这不仅是支盐的凭证,亦是盐的“路引”,没这张票据,过不了关隘、渡口。
陈迹挥挥手:“抬上马车。”
羽林军将二十九只大箱子塞进马车里,挥起鞭子驾车离去。
陈斌刚要偷偷追上去,看看马车驶往何处,却见林言初领着四个人堵在门口,面无表情道:“在盐号里待着,敢偷偷追出来,腿给你打断。”
陈斌下意识后退一步,不敢言语。
待一炷香后,林言初转身汇入骡马市街的人流,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陈斌不顾地上哀嚎的伙计,慌忙往后跑去:“大掌柜,大掌柜!”
门帘被人从里面掀开陈斌差点撞到对方身上。
陈阅面沉如水的走出来:“慌什么,天还没塌呢!”
陈斌急声道:“大掌柜,陈迹那小子把盐引抢走了,咱们还怎么做生意?咱们库里的盐也就只能再撑一个月。”
可大掌柜陈阅不急反笑:“撑?撑什么撑,我等为何要撑?”
陈斌瞪大眼睛:“啊?”
陈阅慢条斯理道:“东家把咱盐引拿走了,咱自然做不成生意。明日起,把各家店铺里的盐斗都收起来,一斤盐都不卖了。”
陈斌慢慢回过味来眼睛渐渐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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