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307章

  陈阅拿起酒杯放在唇边,讥笑道:“你也别怪我,在这京城讨生活,有的是人等着踩我上位。我若不把你撵出京城,手下那几个墙头草定然转投你的怀抱,对我落井下石。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坐上大掌柜的位置。”

  陈迹点点头:“原来如此……接下来就该喊顺天府来捉我了吧?”

  陈阅面色一变:“你怎么知道?”

  陈迹笑了笑:“除了这条路,你也没别的法子置我于死地了,不是吗?”

  陈阅心中快速盘算着陈迹是否还有其他后手:陈礼尊还在塘沽,今日也无盐引运进梅花渡,陈迹应该也没其他的靠山了……

  他心中稍定,又戏谑起来:“东家放心,主家不会坐视不管的,他们会帮你填上这笔银子的,只要你老老实实离开京城就行。”

  陈迹笑道:“那还好,若是真被逼的离开京城,我就回洛城去,开个小小的药铺。”

  陈阅张狂大笑:“这个开药铺的钱,我为东家出了!”

  陈迹话锋一转:“可陈大掌柜的下场,就不是离开京城那么简单了。”

  陈阅一怔。

  陈迹指着楼下:“再看看。”

  说话间,袍哥气定神闲的对四周抱拳行礼:“诸位看官,今日无意叨扰各位雅兴,但既然发生此事,我便讲一讲前因后果。”

  袍哥不等陈斌反应,继续说道:“昨日有一伙人来我梅花渡寄卖金陵盐引两万张,紧接着,这位客人便来买走了那两万张盐引,限一日之内交割。因为是寄卖,所以那两万张盐引并不在我等手中,我等今日按照卖家留的地址寻去,想让其交割盐引,却发现对方已经人去楼空。多方打听之下才知道,对方昨夜便离开了京城,压根没打算真卖盐引。”

  看客们也反应过来了,这是有人故意做局。

  “不用颠倒黑白,”陈斌在袍哥对面冷笑一声:“你既然拿不出盐引,便将我的银子还我就好了,难道我给你的不是真金白银?”

  旁观的官贵也起哄道:“是啊,你就算被人做了局,把银子换给人家就好。”

  袍哥摇摇头:“不用还。”

  陈斌哈哈大笑:“那还说什么,咱们顺天府尹见!”

  袍哥对身后招招手:“我说不用还,是因为我梅花渡刚好还有两万张盐引,虽然昨夜的卖家跑了,我梅花渡却可将这盐引补上。”

  二刀领人抬着几口大箱子走到人群之中,将箱子搁在地上。

  陈斌不屑道:“我要的可是金陵的盐引,别拿其他盐引凑数。”

  袍哥淡然道:“自然是金陵的盐引。”

  陈阅豁然起身,来到木栏旁:“怎么可能?”

  陈斌急忙掀开箱盖,将一沓沓盐引拿在手中翻看。片刻后,他下意识回头看向红梅楼上的陈阅,眼中止不住的惊恐。

  陈阅也顾不得稳坐钓鱼台,当即隔空问道:“是不是金陵的盐引?”

  陈斌干涩道:“是!”

  陈阅又豁然回头看向陈迹,陈迹却慢条斯理的为他倒上一杯新酒:“陈大掌柜今日恐怕没心情办‘点梅宴’了,喝杯酒压压惊。但是走的时候,记得将这桌酒钱付了。”

  陈迹手里到底有多少张盐引?几十万张是有的。

  前几日白龙深夜悄悄前来,还秘密带来了十余箱盐引。这些盐引是宁帝每年赏赐给内廷的,用来给自己赚私房钱。

  这些盐引属地皆是宁朝最富庶之处。莫说两万张金陵盐引,便是五万张,陈迹也拿的出来。

  陈迹给陈阅倒完酒,抬头笑道:“陈大掌柜,进京之后有位很好的长辈教会我一个道理,在这京城,规矩不重要,生意也不重要,你是谁的人才最重要……你选错对手了。”

  陈阅踉跄回到桌边面如死灰:“你手里既然有盐引为何不早点拿出来?怎么非要陈斌闹到官贵面前才拿?”

  陈迹指了指楼下:“不急,再看看。”

  此时,袍哥将盐引交付陈斌,再对周围看客抱拳道:“梅花渡经此一事,也算吃一堑长一智。诸位,从今日起为避免再发生今日逃单之事,所有在我梅花渡寄售盐引之人,需先缴纳两成押金,待盐引交割后,七日之内如数奉还。”

  陈阅瞳孔骤然收缩,他回头看着对面的陈迹:“难怪你们抽佣只有每千取一,原来你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慢慢赚银子,而是想要这两成的押金做流转!”

  单看梅花渡这几日成交的银子,此规矩一出,梅花渡能顷刻间鲸吸数十万两银子握在手中。若梅花渡往后变成宁朝最大的盐引买卖之地,卖家在此押上百万两银子都有可能。

  陈迹端坐着,不紧不慢的给自己面前倒了杯茶:“以前没借口,毕竟那么多银子,朝廷不会答允……不过现在好了,多谢大掌柜将现成的借口送上门来。”

  他坐在灯火里面带微笑,对陈阅举起酒杯:“以茶代酒,敬大掌柜。”

第368章 司主

  顺天府的官差来了,原本是来捉拿梅花渡一干人等,现在却无从下手。

  陈斌灰头土脸的带人离开梅花渡,袍哥冲四周拱手:“抱歉叨扰诸位,诸位今日的酒水饭菜由我梅花渡一力承担。”

  看客们一片叫好声。

  红梅楼三楼,只余下陈迹与陈阅二人对坐,还有不远处弹着琵琶的歌女。

  清冷。

  大掌柜陈阅看着面前的陈迹对自己举起酒杯,他迟疑许久,最终还是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

  可他没有喝,而是轻轻倒在了红梅楼的木地板上。

  陈迹笑着问道:“大掌柜这是做什么?”

  陈阅将空酒杯放在桌上,轻叹一声:“提前敬自己一杯,不然到了地下就没酒喝了。”

  陈迹又为其倒上一杯酒:“大掌柜后悔么?”

  陈阅盯着酒杯看了许久,而后洒然一笑:“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陈迹没有说话。

  陈阅双手撑在自己膝盖上,眼神迷离的侧过头,看着红梅楼外的月亮:“当年我若不离乡背井来到京城,哪懂这世间还有如此繁华的去处,哪知这世间还有那么多美丽的女子?该享的福也享完了,该造的孽也造完了,没甚可惜的。”

  说到此处,他忽然话锋一转:“东家,你知道我是怎么当上这大掌柜的吗?”

  陈迹摇摇头:“没有探究过。”

  陈阅自嘲一笑:“是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旁人是不会关心的。我当小学徒的时候连月银都没有,每天伙计和柜头们吃完饭才轮到我吃,有时候有饭吃,有时候没饭吃。嘉宁七年京城暴雪压塌了盐仓,眼瞅着雪水要渗入盐垛,我一个人顶住裂开的木梁把自己当柱子使,给盐号争取了三个时辰。”

  “等他们把盐救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冻僵了,躺床上缓了三日才捡回一条命来。当时的大掌柜陈桧赞许我救盐有功,提拔我做了仓督。”

  “嘉宁十三年,陈家盐号与漕帮结怨,漕帮找了几条烂船沉在浅滩,不让我盐号漕船通行。大掌柜带人前去理论,一言不合竟也被漕船扣下,彼时漕帮有从龙之功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他们将大掌柜身边的伙计吊在桅杆上活活冻死,盐号上下无人敢言。”

  “是我孤身一人去了漕帮,在浅滩里跪了一天一夜,漕帮帮主念我忠义,将大掌柜陈桧放了回来。来年,大掌柜提拔我做了二掌柜。”

  陈迹好奇道:“那又是如何当上大掌柜的?”

  陈阅哈哈一笑:“嘉宁二十年,我拿到了大掌柜中饱私囊的证据,大掌柜陈桧被二老爷杖毙,我则当上了新的大掌柜。东家,你说我智谋不够也好、卑劣小人也罢,只是纵观我这三十年,并非一无是处。我今日输了,但我也赢过。”

  陈迹看了看陈阅面前的酒杯:“话说完了,喝一杯酒再走吧。”

  陈阅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东家,私账账本在我家灶台下埋着,上面记着盐号所有掌柜贪墨公账、分润私盐的证据。”

  陈迹疑惑:“为何交给我?”

  陈阅站起身来,双手托着自己肥胖的大肚子:“这十二年,我每日每夜都在提防着那群人踩我上位,没睡过一天好觉。如今我要走了,东家你可千万不能让他们好过啊。”

  他往楼梯处走去,经过那位弹琵琶的歌女时,忽然停下脚步。

  陈阅从手腕上摘下一串佛门通宝递给对方,低声道:“这是一千八百两银子,拿着离开京城吧。”

  歌女怔怔的接到手中:“您这是……”

  陈阅笑了笑:“我这种的小人物来京城,除了带着自己的一条命,别无他物。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走的时候什么也不用带。”

  他回头看向陈迹:“东家,这京城是座斗狗场,每天都会有败犬来,再有败犬走。今日是我,但下次可能就是你了。”

  说罢,他转身下楼,一路慢悠悠走出梅花渡,沿着百顺胡同往东走去。

  到了胡同口,陈阅一时间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去何处。

  此时,一架马车停在他面前,陈礼治身边常伴的那位行官平静道:“上车吧陈掌柜,二爷在山川坛旁边等你。”

  陈阅自嘲的笑了笑,再回头看了身后灯火辉煌的百顺胡同一眼,而后费劲的爬上马车:“走吧,先去的也许能挑个好地方。”

  ……

  ……

  夜深。

  曲终人散。

  陈迹坐在梅花亭里发呆,袍哥坐在他对面,慢吞吞塞着烟丝,低头感慨:“直到很久以后人们才会意识到,做生意最重要的不是利润,而是现金流。现金在你手里,你就拥有权力。现金不在你手里,你就只能当市场里的鱼肉。”

  陈迹还在发呆。

  袍哥用烟杆在他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陈迹回过神来叮嘱道:“取了陈家盐号的私账账册,就算是把盐号彻底拿在手里了,你做大掌柜,让黄阙选个人来当二掌柜负责私盐的事,有了陈家这身皮,私盐也可以站在阳光下了。”

  从梅花渡出去的盐引只能在内廷五十九座盐场里支盐,而这五十九座盐场产量只占官办盐场的三成,远远不够。

  只能将九成私盐掺进官盐里卖,用官盐当杠杆,撬动整个宁朝的盐业。

  袍哥抽了口烟:“放心。”

  陈迹继续叮嘱道:“账上的钱不能随意动,陈家的账有陈家人查,张家的账有张家人查,我们赚钱的手段一定要藏在暗流下面。对了,我需要你帮接近漕帮,这是很重要的一环。”

  袍哥吐出一口长长的烟气:“我最近一直很好奇,你好像真的不太喜欢钱。若换做别人,收拢了那么大一家盐号,又搞出来这么一个盐引买卖的交易所,早就开心的蹦起来了,但你好像并不是很开心?”

  陈迹笑了笑:“开心啊,怎么能不开心。”

  袍哥举着烟杆看向远处:“开心是装不出来的……是因为拿了带血的筹码么?别想那么多,这世道最难的不是杀人,而是善良心软之人便是无福之人。”

  陈迹起身往外走去:“放心,我不是心软之人。我之所以没那么开心,只因为赚钱不是我的终点,我要做的事才刚刚走到第二步,还有九百九十八步要走。”

  袍哥疑惑:“你到底要做什么?”

  陈迹头也不回的摆摆手:“袍哥还是不知道的好。我近期应该不会来梅花渡了,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忙。”

  他从后门离开梅花渡,司曹癸摆好脚凳,又用湘妃竹条帮他挑起车帘:“公子,请上车。”

  陈迹钻进车厢里,马车缓缓驶动。

  彼此安安静静的,直到穿过正阳门,司曹癸也没说一句话。

  陈迹轻轻将车帘掀开一丝缝隙,看着司曹癸坚如磐石的脊背:“司曹大人今日怎么不督促我了?”

  司曹癸沉默许久才开口说道:“往后应该都不用督促了。今晚看你设局坑杀盐号掌柜,忽然觉得这可能是我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事情。既然我做不到,便没资格再对你指指点点。”

  陈迹有些意外。

  司曹癸靠坐在车厢外,看着京城的繁华夜景:“我先前说过的,你只要做对景朝有益之事,我便是给你当刀子也无妨。如今你已证明自己智谋比我强得多,往后不需你听我,换我听你的。”

  陈迹更意外了。

  司曹癸反问道:“怎么,你以为我在与你玩笑?”

  陈迹笑了笑:“没有,司曹大人做事一板一眼,怎会随意玩笑。”

  “权势于我而言毫无用处,谁能匡扶我景朝基业,谁就该执掌大权。就像我们支持你舅舅去取代那些尸位素餐的勋贵一样,不是你舅舅需要我们,而是我们需要你舅舅。如今你已证明自己,那我就该听你的。”

  司曹癸话锋一转:“可若是让我发现你做了背叛景朝之事,亦或是藏了什么私心,也别怪我翻脸无情。”

  陈迹脑袋靠着车厢闭上眼睛:“司曹大人放心,卑职自当尽心竭力。”

  司曹癸略微感慨道:“来宁朝之前,你舅舅还在担心司主人选,已是无人可用。但我现在反倒觉得,后继有人了。可惜我当下无法将此间发生之事传递回景朝,以免被人截获,从信里猜到你的身份,不然你舅舅得知你所作所为后,一定会开心的。”

  陈迹心中一动:“我舅舅麾下没有智囊了吗?”

  司曹癸随口回答道:“你舅舅麾下人才济济,有武勇之士,亦有军略之才,可军情司不是军中行伍,光有武勇和军略亦难担此大任,得有非同寻常的耐心与隐忍,还要有非同寻常的机变与演技,如此才能骗过宁朝阉党。我虽厌恶密谍司十二生肖,但其中有几人确实让我们颇为忌惮。”

  陈迹好奇道:“哪几个?”

  司曹癸回忆道:“梦鸡是其一此人修‘善梦神’行官门径,审讯之法神乎其神,让人防不胜防。但凡被其捉住一人,很有可能在梦里牵连出所有上下线,也正是此人逼得我军情司采用单线联系的法子,逼得我们必须更加谨慎。”

  “金猪是其二,此人心细如发,极擅设置圈套,稍有大意便会被其揪住破绽,抓了我们不少人。”

  “玄蛇是其三,此人修‘小天人五衰’的行官门径,也是个擅长刑名的高手,极擅追踪、围捕。我先前在金陵时,便是遭了此人埋伏,九死一生才逃掉一条命。”

  司曹癸忽然说道:“但最难缠的还是白龙此人乃我景朝心腹大患,若有机会,便是用我十条命换掉他也值得。”

  不知为何,陈迹并不想让白龙死。

  虽然他不知道白龙是谁,但隐约间觉得那位新白龙一定对自己很重要。

  他当即转移话题:“没有皎兔、云羊、天马?还有其他生肖呢?”

  司曹癸回答道:“皎兔在装傻云羊是真傻,还有一个精似鬼的宝猴,这三人一直是毒相诛杀宁朝内部逆党的刀,通常不与我军情司打交道;山牛据说始终守在解烦楼里,使人轻易不敢窥探大内;至于天马,他只听命于毒相,毒相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囚鼠掌管宁朝所有內狱,见过她的都死了;尸狗挖坟掘墓,似乎在寻找什么秘密,我们不招惹他,他也不招惹我们……”

  陈迹忽然轻声问道:“那病虎呢?”

  司曹癸似在迟疑。

  陈迹追问道:“病虎是上三位生肖,应该也很难缠吧?他可有做过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