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306章

  他对陈阅低声禀报道:“从边户手里收拢来两万张运往金陵的盐引,还没给银子。”

  这些边户,往日里收些陈粮掺了沙子送去边镇换盐引,再将盐引拿回京城售卖给大盐商们。运粮的成本在一两二钱回来则能将盐引卖出一两二钱零几厘。

  他们没有支盐的门路,只能仰仗着大盐商赚些微薄的利润,乃是所有盐商里最卑微的苦力。

  陈阅扫了一眼苦哈哈的边户们:“记得告诉他们,若不按我们说的做,往后就别想在京城讨生活了。”

  陈斌低声道:“已经警告过他们了……掌柜,接下来该怎么做,您说的那个空子到底是什么?”

  陈阅嘿嘿一笑,指着地上的箱子:“这梅花渡寄卖时只需记录盐引字号,盐商却不用将盐引留在他们梅花渡里,对也不对?”

  陈斌若有所思:“确实如此,陈迹应是防着有人一把火烧了梅花渡,若是里面的盐引全被烧去,他把自己卖了也赔不起。所以卖盐引的商贾,只需要在梅花渡登记盐引字号即可,有人买盐引了,卖家再拿着盐引去,限一日之内交割。”

  陈阅点点头:“如今他梅花渡已经没盐引可卖了,我若是去寄卖几万引,等有人出钱买下盐引,我却不去交割,他该怎么办?”

  陈斌愕然:“买家付了银子却拿不到盐引,梅花渡只能老老实实赔银子,商誉扫地。”

  陈阅又意味深长遥遥指着梅蕊楼:“那若是他退不出银子来,买家能不能报官抓他?”

  陈斌恍然:“原来如此。可他既然收了银子,怎会退不起这笔银子?银子就在他手里啊。”

  “这便不是你需要操心的事情了,”陈阅对陈斌吩咐道:“让边户们抬着盐引去寄卖,记住务必把盐引抬出来。等他把竹牌都挂上,再让盐号里的伙计去把刚刚挂上的盐引给买了,等明日过来交割。办完事所有人都去盐号里待着,谁也不许踏出盐号半步,以防有人通风报信。”

  陈斌低头抱拳:“是。”

  陈阅亲眼盯着边户们抬着盐引进入梅花渡,这才转身上了轿子:“去梅花渡正门。”

  轿子在八大胡同里兜兜转转去了正门,陈阅大摇大摆的走进梅花渡,寻了个红梅楼三楼凭栏处的座位,一边独自饮酒,一边若有若无的将目光投入梅花渡院子里。

  半个时辰后,他看见边户们办完寄售之事,又抬着盐引匆匆出了后门,这才放下心来。

  梅花渡果然如往常一样,并未留下盐引,只做了登记造册。

  紧接着,陈斌领着一众伙计从后门进来,直奔灯火通明的梅蕊楼。仅过了一炷香,陈斌又领人匆匆而去,想来已是付过了银子。

  事情到此已成一半。

  陈阅目光深邃。

  沈野的影响力远超想象,几日时间便引得大批盐商将盐引抢购一空。他安插的人手一直默默混在其中,暗自计算着陈迹所售的盐引数目。

  这几日,梅花渡售出盐引约九万引,其中五万引是户部先前悄悄支出来的盐引,银钱每日归还户部,还有四万则应是盐商寄售,银钱当日与盐商交割。

  如今,盐号的三十万张盐引还扣押在陈府内未动,按理说梅花渡现在确实没有盐引可卖了。

  陈阅盘算许久,心中稍安。

  如今几位掌柜还没将盐号公账亏空填补上,所以公账上只有四万两银子。再加上方才陈斌去买盐引所付八万两,陈迹此时手中应该只有十二万两银子。

  只要掏空了这十二万两银子,只要陈礼尊不在京城,只要陈迹明日拿不出赔偿的银子,明日便是陈迹的死局。

  陈阅转头看向红梅楼内一张八仙桌旁,那里正独自坐着一位身穿皮裘的中年人。

  他举起一杯酒,隔空敬了敬中年人,中年人亦隔空致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中年人放下酒杯离开红梅楼。

  待他来到梅花渡后门,此处正有二十余名汉子默默等待,身旁还搁着十余口大箱子。

  这些人双颊晒得紫红,皮肤粗粝的像是西北塞外的岩石。

  中年人平静道:“抬着箱子跟我进去。”

  二十余名汉子鱼贯而入,直奔灯火通明的梅蕊楼。

  进到门内,二十余名汉子忽然旁若无人的将箱子齐齐扔在地上,巨大的响动惊得满场皆静。

  商贾们看见汉子腰间的短刀,纷纷后退,让出一片空地。

  陈迹正与袍哥低声交谈着什么,听闻箱子砸地声,当即转头看来:“诸位好汉有何贵干?”

  领头的中年人咧嘴笑了笑:“李某乃是边镇的运粮客,也就是诸位口中的边户,专走大同这条门路。这些年手里攒了不少盐引,好不容易运到京城来了,却谁也不愿意收,都说我这盐引支不出盐来。”

  中年人将手扶在腰间刀柄上,大大咧咧道:“李某昨日在李纱帽胡同吃酒时,听闻你们这里可以卖盐引,便把这些盐引抬过来了。”

  陈迹客客气气的拱手说道:“那您算是来对地方了,我们这里是买卖盐引的地方,您可以在我们这里登记造册、挂牌寄卖……”

  中年人摇摇头:“李某是粗人,不懂你们这些京城的规矩。李某只问一句,这里有四十万张盐引,以三钱银子一张卖你你收还是不收?等这批盐引换了银子,李某便领着兄弟去干别的营生,这倒霉催的边户谁爱当谁当。”

  三钱银子一张,比从户部支取还要便宜些,四十万张,合计十二万两,但转手便是十倍的利润。

  收还是不收?

  陈迹展颜笑道:“收。袍哥,请账房先生点一点盐引,然后将十二万两银子支给他们。”

  清点盐引是个苦力活,账房先生便是粗略过一遍,也用了足足一个时辰。

  待确认盐引没有问题,袍哥当即取来陈家盐号的两只樟木箱子,连带今晚刚收的八万两佛门通宝,合计十二万两,一并交付给这群边户汉子。

  李姓边户嘿嘿一笑,转身便走:“钱货两清、不找后账,告辞!”

  可汉子们才刚走,梅蕊楼里的账房先生却盯着方才的账册说道:“东家,不对啊。”

  陈迹转头看去:“何处不对,盐引是假的吗?”

  账房先生摇头:“盐引自然不是假的,可这么多盐引里,为何独独没有金陵的盐引?”

  梅蕊楼里烛火摇曳不定,照得陈迹眼睛里的光一阵闪动:“兴许他们已将金陵的盐引一并卖给某个大盐商了吧?无妨,将盐引收好吧,这批盐引能让你我大赚一笔,可千万别让人烧了。”

第367章 以茶代酒

  翌日申时,陈家盐号。

  六名被软禁在此的二掌柜嚷嚷着:“陈阅骗我等说有要事相商,我等来了却被软禁于此,王法何在?”

  “陈阅凭什么将我等关押此处?两天了,我等是盐号的二掌柜,不是他陈阅的家奴!”

  盐号里的伙计闷声挨骂,不停地给他们端茶倒水、赔礼道歉,全无亏待。

  可若是哪位掌柜想走,不行。

  周二掌柜满头白发,拄着一根竹杖坐在藤椅上慢悠悠道:“说起来,陈阅还得管我叫一声舅老爷,他便是这么对待长辈的?”

  此时,陈阅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等此事尘埃落定,我唤你一声舅老爷也无妨,可在我收拾陈迹那小子之前,你只是这盐号的二掌柜,我才是大掌柜。”

  陈阅掀开门帘,从外面走进后院,虎视眈眈的盯着六位二掌柜。

  周二掌柜沉默片刻:“就算你是大掌柜,也不该将我等囚禁此处。”

  陈阅掸了掸身上锦袍的灰尘:“别以为我不知道,周继业你个老东西前几日去了趟大房的拙政园,谁知道你去做了什么?”

  “还有陈揾陈二掌柜,前年是你到主家告的状吧,竟将我等贩卖私盐之事捅了出去。你以为我倒了你就能做大掌柜?做梦!”

  陈阅在六人对面坐下,双眼阴鸷的扫过每个人:“往日里不愿与你们计较,但如今乃非常时期,我找二老爷支了十五万两银子,两万买边户做事,五万买通新上任的顺天府尹,八万高价买盐引,此事若出了岔子,我肯定是活不成的。”

  周二掌柜咳了两声:“若是先前收手,无非是回鲁州老家,我知道你在那置了八百亩田产,怎么都能活得很滋润了。”

  陈阅狞声道:“我来京城投奔主家,从盐号的小学徒做起,熬了五年才有月银,又熬了十三年才当上大掌柜,再如今已四十有六。诸位,我走到这里用了足足十八年,坐稳这个位置又用了足足十二年,我在这给人当家犬三十载,不是为了回家种地的。”

  周二掌柜语重心长道:“可你如今已经不是那个没鞋穿的乡下汉子,何必再赌?”

  陈阅面色缓和下来,笑了笑:“三十年前我敢赌,三十年后我照样敢赌,不然为何我才是大掌柜,你却是二掌柜?”

  他站起身来往外走去:“成与不成今日便见分晓,成了我稍晚会儿在百顺胡同摆下筵席,切一根手指给各位赔罪,往后一起赚大钱。若是不成,我会命人将盐号这些年私账账本交给主家,谁也别想活。”

  周二掌柜等人闻听此言,起身怒骂:“陈阅,你他娘的敢交账本?!”

  “陈阅,我草你大爷!”

  可陈阅已不管不顾,上了门前的轿子:“起轿,去梅花渡!”

  ……

  ……

  夜色里,轿子到了百顺胡同,陈斌早早领人等候在此。

  他见陈阅的轿子到当即赶上前两步,为其掀开轿帘:“大掌柜,人都到了。”

  陈阅坐在轿子里沉声道:“此时还不是梅花渡最热闹的时候,你们等到戌时再去。到时候,等他们拿不出盐引,也退不起银钱,你们便闹,往柳行首在的那栋寒梅楼闹,往官贵们面前闹!叫所有人都知道这梅花渡行欺诈之事!”

  陈斌低低应了一声。

  陈阅继续吩咐道:“先闹上一个时辰,等所有人都知道此事后,再去顺天府衙门报官,将陈迹等人全都捉去大牢里。放心,我都打点好了,不会有差池的。”

  陈斌又应了一声。

  陈阅挥挥手:“去吧。”

  陈阅下了轿子,若无其事的登上红梅楼,依旧坐在昨日凭栏处,默默俯瞰院中纵观全局。

  等待。

  再有一个时辰,这场风波便要结束了。

  红梅楼里响起丝竹声,陈阅转头看去。

  梅花渡有五座楼。

  “寒梅楼”乃花魁所在之处,如今交给了借籍在此的柳行首,楼里皆是其从金陵带来的丫鬟、小厮。

  到了柳素这般声望,往来宾客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已不再是青楼东家能随意拿捏的小角色。寒梅楼所赚钱财,要分五成给她。

  “红梅楼”乃酒楼,席间有未梳拢的歌女弹琴、唱曲。

  所谓未梳拢便是未破瓜,她们在此卖艺的意义便是等一位豪客,豪掷千金为其办一场点梅宴,从此这位歌女便只属于豪客一人,直到豪客厌弃。

  歌女的好日子并不长久,豪客很快就会喜欢上别的歌女,被厌弃的歌女只能去白梅楼。

  “白梅楼”乃欢场,是过气名妓养老的地方,偶尔也会有豪客念及旧情来寻她们叙旧。

  “青梅楼”乃清倌人所在之处,清倌人卖艺不卖身,文人雅士浅酌常去。

  “梅蕊楼”原本乃红倌人所在之处,如今被袍哥改成了盐引买卖之地,当年卖身于此的红倌人,袍哥也都奉还奴籍,再发了一笔盘缠。

  至于出了梅花渡再想去哪,袍哥不管。

  戌时,陈阅俯瞰楼下正看见陈斌领着十余名伙计从后门进来,直奔梅蕊楼大门。

  等了一炷香的功夫,陈斌领人冲出梅蕊楼怒声道:“我昨日问尔等有没有盐引,尔等说有,让我今日来取。我今日来了,尔等却又说没有?一日之内交割可是你梅花渡自己定的规矩!”

  黑夜里,有人拉扯着陈斌好声好气道:“这位客人,有什么事咱们到梅蕊楼里去说,莫惊扰了其他客人。”

  可陈斌骤然挣脱对方,往寒梅楼跑来:“杀人了,梅花渡杀人了!我将八万两银子交给尔等,尔等却说拿不到盐引,我说退银子,尔等也说现在退不成,难不成尔等想吞了我那八万两银子?!”

  陈阅在红梅楼里惊呼一声:“梅花渡吞了客人八万两银子?!”

  八万两银子放在哪里都不是一笔小数目,若是给张拙,足以买个正四品以上的大官当当。席间客人闻听此言,纷纷凑到凭栏处往下打量,窃窃私语。

  隔壁寒梅楼原本闭着窗户,当下也有十余人打开窗户看来。

  却听陈斌继续呼喊道:“梅花渡背后东家乃是府右街陈家庶子陈迹,羽林军百户。我原以为陈家人做事会要些脸面,却没想到他意欲巧取豪夺,吞下我等盐商的八万两白银……”

  红梅楼上有人惊呼:“府右街陈家!难怪柳行首离开白玉苑来了这里,怕不是府右街陈家那纨绔子弟对柳行首威逼利诱?”

  眼瞅着事情越闹越大,甚至有人离了酒席去院子里旁观。

  每当梅花渡的人想阻止陈斌继续说下去,陈斌便高声呼喊梅花渡要杀人,逼得梅花渡一众伙计在官贵面前束手束脚。

  袍哥排众而出,对陈斌拱手道:“这位兄弟怕是误会了什么,我梅花渡绝无吞你银两的意思。”

  陈斌怒道:“那你便将银子还我。”

  袍哥客气道:“还不了,我梅花渡账上如今没有这么多银子。”

  陈斌怒极而笑,转头对围观的官贵高声道:“诸位听到了吗,梅花渡今日要巧取豪夺,是他亲口承认的!”

  陈阅稳坐在红梅楼凭栏处,当他听到袍哥亲口承认银子不够时,终于长长松了口气,笑吟吟的给自己倒上一杯酒。

  三楼已经走空了,歌女却还自顾自弹唱着。

  陈阅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歌女,只觉得对方像是自己曾经在鲁州的那位青梅竹马。当年自己弃掉婚约独自来到京城,再回鲁州时,对方已嫁做人妇。

  他指着歌女道:“伙计,我今日给这位姑娘梳拢,红梅楼里的所有开销记我账上,算是给这位姑娘置办的点梅宴了。”

  伙计眼睛一亮:“客人当真?”

  陈阅哈哈一笑:“难不成还有假?去吧,告诉你们东家,今日我有大喜事,再给这位姑娘办个点梅宴,算是双喜临门!”

  可就在此时,楼梯处有人拾级而上:“陈大掌柜遇到什么喜事了如此高兴?”

  陈阅微微眯起眼睛:“陈迹?你不在楼下处理乱局,来这里做什么?”

  陈迹拎着衣摆走上楼来,在陈阅对面坐下。

  他平静的看着楼下正声嘶力竭的陈斌:“陈大掌柜准备了好几日的死局,我现在下去有什么用呢?我只是好奇,陈大掌柜为何非要置我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