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326章

  太子坐在桌案后镇定道:“乐人应还在筹备,得再等等。”

  福王道了声无趣:“那就干喝啊?”

  齐昭宁说道:“舍妹齐真珠擅弦乐可让她先弹奏几曲。”

  齐真珠缓缓起身,便要去取自己的琵琶。

  可主位上的福王没好气道:“等等,等等,没这么糟践人的哪有让宾客献曲的道理?这不是在打太子殿下的脸嘛!”

  齐真珠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直到齐昭宁闷声道:“那真珠你坐回来吧。”

  齐真珠这才在角落的桌案坐下。

  福王举杯:“干喝就干喝吧,诸君,共饮!”

  ……

  ……

  筵席间,齐斟酌放下酒杯,小声嘀咕道:“福王贵为亲王,怎么痞里痞气的像是市井帮闲。”

  张铮在一旁乐呵呵反驳道:“我倒是觉得,福王比太子身上多了一丝人味,我还是更喜欢和人打交道一些……陈迹你呢?”

  陈迹没有回答。

  张夏看向眉头紧锁的陈迹,忽然对齐斟酌说道:“你坐我这。”

  原本是张铮、张夏兄妹二人同坐,齐斟酌、陈迹两位羽林军同坐,如今张夏却要换到陈迹身边去。

  齐斟酌怔了一下,下意识看向对面的齐昭宁,却终究没敢拒绝。

  张夏在陈迹身旁坐下,对齐昭宁眼中的怒火视若无睹。

  她低声道:“我猜,你在想固原的事。”

  陈迹微微点头:“陈家三十四口人命一直没有着落……我没打算为他们报仇,但我一直好奇是谁下的毒手。”

  张夏轻声道:“太子。”

  “没错,”陈迹平静道:“我先前说过,想要以毒药使人七窍流血并不容易。且不提药理一事,只说此事谁能受益,想来想去也只有太子。”

  陈家抵达固原时,下毒之人特意等待陈礼钦离去才动手,所以对方并不想杀陈礼钦,只想杀陈家家眷。

  当时,固原只有四方势力:固原边军、太子、景朝军情司、宁朝密谍司。

  固原边军正谋划坑杀天策军一事,根本没将心思放在太子身上,胡钧羡甚至没将太子放在眼里。胡钧羡从一开始就知道,杀良冒功案根本查不下去。

  景朝军情司若要借此挑拨太子与边军,理应把陈礼钦一并杀了,没道理专门放过他。

  至于密谍司,冯文正曾亲口否认。冯先生虽行事狠辣、草菅人命,但只要是他做过的事就敢认,从不畏手畏脚。

  只剩下太子。

  陈迹沉声道:“太子奉命调查杀良冒功案,却阻力重重、毫无进展,若在此时杀掉陈家三十四口人,会有什么后果?”

  张夏听出他的潜台词:“朝廷震怒,定会派遣密谍司前往调查,到时候密谍司一定会将此事查个底朝天。陈家也会震怒,哪怕是为了面子,也要与固原边军不死不休。”

  太子想把事情闹大,所以才会临时召陈礼钦前往固原、所以才会杀陈家亲眷,引来朝廷彻查固原根节。

  只是他没等到朝廷彻查,竟先等来了天策军。天策军一到,固原封城,他的所有谋划都被搅碎。所以这三十四口人的死,像是没了下文,成了棋盘上的闲手、俗手。

  若天策军没来事情就该像张夏说的那样发展才对。

  陈迹看着不远处的太子:“当你们从龙门客栈的房顶下来时,其他人看见残尸吐得面如土色,但太子没有吐,他的眼神很平静。”

  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太子天生心智坚定,不受外物困扰……要么太子早已见过类似的场景,过了过敏期。

  陈迹低声叮嘱道:“小心太子,此人阴毒至极,此次春狩没那么简单。”

  张夏笑了笑:“放心。”

第388章 死士

  春狩宴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但暗流涌动间,宾客们时不时便要偷偷打量太子与福王,没人能真的安心喝酒。若放在往年,此时宾客定会主动向太子敬酒,说些好听的场面话。

  可今年没有,只余下太子端坐在桌案后自斟自饮。

  陈迹侧目看去,对方永远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哪怕被福王抢了主位也不曾急过眼。这么一个人,真会如此狠毒?

  会。

  陈迹只信自己的推断。

  正思索间,福王忽然起身,拎着一壶酒离开主位。他身披黑色衮服,站在太子桌案前,挡下一大片光影。

  太子身旁的宾客纷纷起身,假意去找旁人敬酒,将两人之间让出好大一片空地。

  福王拎着酒壶给太子斟满一杯酒:“太子殿下,请。”

  太子没有抬头看他,兀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还没等他将酒杯放下,福王又给他斟满一杯酒,任由酒水从他手指间溢出:“请。”

  太子看着被酒打湿的手,再次捏着酒杯一饮而尽。

  等福王第三次为太子斟满时,太子抬头看着面前高大的福王:“皇兄这是何意?”

  福王哂笑道:“这是教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太子看着这位锋芒毕露的兄长,面色不改:“皇兄今日做了这么多僭越之事,就不怕回京后受父皇责罚?”

  福王浑不在意:“你还是不懂一个道理。只要本王不想坐那个位置,哪怕本王犯了天大的错误也还是他的儿子。儿子嘛,犯了错打一顿就好了,一顿不够就打两顿,两顿不够就打三顿,反正本王扛揍。可你不一样,你做梦都想坐那个位置,现在,你不是他的儿子了,你是他的敌人。”

  太子轻描淡写道:“皇兄真不想争?”

  福王将酒壶搁在桌案上,手心按在壶盖上冷笑:“本王与你不同,你明明想要很多东西,却不敢说出来,而本王说不想争,就是真的不想争。”

  太子微笑道:“胡家和皇后娘娘不这么想。”

  福王俯下身子,近距离凝视着太子:“没关系,本王没什么大智慧,但恶心人的手段绝对一流,你会见识到的。”

  太子微笑不改:“皇兄,拭目以待。”

  两人之间空气凝结,宾客寂静。

  剑拔弩张之际,演乐司的乐人怀抱乐器从拱门鱼贯而入,在红毯上坐定。

  乐人拨动琵琶试音的一声脆响,顷刻间融化太子与福王之间凝重的气氛。

  太子温声道:“皇兄,听戏吧。”

  福王洒然一笑,回到主位上。

  琵琶声起,优伶婉唱。

  陈迹听着戏曲才意识到,所谓仙人指路的戏码,其实是宁朝太祖在打江山时兵败赣州,逃命时与部下走散,误入一处山林。

  山林间瘴气弥漫、方向难辨,一条三丈二尺长的白色巨蟒蜿蜒而出,引太祖走出瘴气。

  太祖离开瘴气后向白蟒道谢,白蟒口吐人言:“东昆仑玉清元始天尊遣吾引路,可取吾腹中神剑代天行事。天下共主,有德者居之”。

  太祖遂挥起佩刀,斩下白蟒头颅,白蟒化作白云消散,留下一柄神剑削铁如泥。

  如今这柄镇国神剑就在建极殿牌匾后面悬着。

  陈迹听到此处忍不住深思,若他不知道四十九重天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了,再听这段故事便觉诡异……宁朝立国,曾得四十九重天相助?

  然而戏曲还未唱完,只听红叶别院外传来密集脚步声,还有蓑衣摩擦的沙沙声。

  下一刻,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解烦卫从拱门鱼贯而入,蓑衣带着风霜气。

  解烦卫们手按腰刀,目光藏在斗笠的阴影之下。酒宴灯火照在他们身上,却照不透蓑衣与斗笠,所有人只能看见他们的下半张脸,看不清神情。

  但宾客们分明察觉到,斗笠下森冷的目光正慢慢扫过自己。

  宾客皆惊,谁也没想到解烦卫会来得这么快。乐人惊慌失措的抱着乐器纷纷起身,退到酒宴的角落去。

  解烦卫见太子与福王不行礼、不问候,当先一名解烦卫亮出腰牌,开门见山道:“尸体在何处?”

  太子指着北边:“在我卧房那边。”

  解烦卫平静道:“领我等前去。即刻起,解烦卫接手红叶别院守备,任何人未经许可不得离开。”

  太子对身边随从轻声道:“领他们去。”

  解烦卫没再废话,五名解烦卫跟着随从去查看尸体,余下的解烦卫则解下腰间手弩,登上红叶别院的堡楼。

  这红叶别院是皇室行在,有五处堡楼可纵览整座别院,锁住所有出入口。

  陈迹皱眉思索,按理说从红叶别院回京,即便快马加鞭,也要等天亮才能回来。

  解烦卫怎会来得这么快?

  太子亦开口问先前去报信的随从:“怎么回来这么快?”

  随从解释道:“小人还没到丰台驿,恰好遇到这批解烦卫说是要去大同公干,遇到此事便先来了红叶别院。”

  太子点点头:“倒也巧了。”

  有人低声问道:“我们现在怎么办?要在此处等着解烦卫查案吗?”

  福王懒洋洋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了?我等早些歇息吧,诸君明日还要春狩呢。”

  有人一怔:“出了这等事,还要春狩?”

  福王斜睨过去,玩味道:“春狩乃朝廷固有仪轨焉能因小事废止?便是天塌下来了,也得走个过场。况且,陛下圣旨都到了,还许诺了爵位,诸君得拼了命才是,这可是各位祖辈都未必能拿到的殊荣。行了,都回去歇着吧,解烦卫有事会传唤各位的。”

  太子回头对廖先生吩咐道:“廖先生,为宾客安排住所吧。”

  廖先生低头称是。

  他对红叶别院里的小吏招了招手,数十名小吏提着灯笼前来,将宾客们分别领去定好的宅院。

  陈迹与张夏并肩而行,前面的两名小吏却在一条小巷岔路处一个往左、一个往右,要将陈迹、齐斟酌、张铮、张夏四人分开。

  张夏在岔路处站定问道:“我住哪个院子?”

  小吏赶忙回答:“回禀张二小姐,您与您兄长住春露院。”

  张夏又问:“陈迹与齐斟酌住哪个院子?”

  另一名小吏回答道:“小人要领齐大人、陈大人去冬雪院。”

  张夏闭目回忆:“一个在最东边一个在最西边,这是谁安排的?”

  小吏低头道:“小人不知。”

  张夏皱眉问道:“冬雪院隔壁的谪仙居是分给谁了?”

  小吏一怔,他没想到张夏对这红叶别院竟了如指掌:“是齐家贵女所住。”

  张夏又问:“那我春露院隔壁的聚贤居住的谁?”

  小吏脑袋垂得更低了:“小人不知。”

  张夏笑了笑:“我们不去春露院了,我与兄长住冬雪院的东西厢房即可。”

  小吏慌张道:“这怎么行?小人可不敢随意带路,得按照名录上的安排才行。”

  张夏不等他带路,已径直朝冬雪院走去:“那你不必带路了,我知道在哪。”

  他们身后,齐昭宁忽然阻拦道:“等等,你们怎能同住?”

  张夏回头斜睨:“住在不同的屋子里,怎能算是同住?我兄长在此,有何好避讳的?”

  齐昭宁皱眉道:“可那是同一间院子啊,你没有学过女诫吗,行事怎能如此肆意妄为。”

  张夏理所当然道:“没学过,怎么了?”

  齐昭宁一怔。

  等她再想驳斥时张夏已然走远了。

  进了冬雪院,陈迹返身正要将院门合拢,却见张夏看着齐斟酌:“你去隔壁与你妹妹同住。”

  齐斟酌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在张夏的目光中败下阵来,转身去了谪仙居。

  张夏将院门合拢,第一时间转身背靠木门,低声道:“小心,那些人不是解烦卫。”

  张铮与陈迹瞳孔骤然收缩。

  难怪张夏一定要住进冬雪院,难怪张夏要将齐斟酌一并撵走,出了这等大事,身边一个外人都不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