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325章

  陈迹心中一动,死前服毒、流下两行血泪?这般死状,他先前在其他人身上见过。

  正思索间,福王重新看向太子:“太子殿下早早便替父皇主持春狩秋猎,只不过自身也得常常练习弓马,做出表率才是。可千万别几天下来颗粒无收,惹得天下英雄笑我朱家忘了怎么打下这偌大江山。”

  福王锋芒毕露。

  太子不急不躁:“多谢皇兄提醒,请。”

  福王经过陈迹身边时,他复又停下脚步:“你小子先前害我被父皇责罚,你也给本王小心点。”

  陈迹:“……”

  福王大摇大摆的往红叶别院深处走去,他身后背着铁胎弓的周旷经过陈迹身边时,微微点头示意。

  众人往里走时,渐渐听见喧哗声传来。走出巷子,眼前豁然开朗。

  宽阔的堂院里铺着一条长长的红毯,红毯两旁摆着数十张桌椅,宾客分左右而坐。红毯尽头还摆着一张桌案,乃是太子的主位。

  宾客见到福王,赶忙齐齐起身:“太子殿下、福王殿下。”

  福王笑眯眯的用手压了压:“都坐都坐,不必拘谨。”

  席间,几名五军营的汉子看见周旷,赶忙抱拳道:“周将军。”

  周旷嗯了一声:“周某已不在五军营任职,不必多礼。”

  此时,太子对福王客气道:“不知皇兄要来,未设皇兄席位,不如皇兄去主位同坐?”

  太子本是客气,不曾想福王当场答应下来,径直走到上首桌案后面大咧咧坐下。桌案原本能容两人同坐,他却坐在正当中。

  场中宾客面面相觑,他们还是头一次见如此锋芒毕露的福王。

  往日里,福王流连于酒席之间,可是以好脾气闻名的。

  福王大笑:“都愣着做什么,饮酒啊!”

  太子沉默片刻,竟生生忍了下来,在主位旁左手第一张桌后坐下。

  陈迹找了个末席,与齐斟酌坐下。不远处羊羊一个劲给张铮使眼色,张铮却像是没看到似的,与张夏一起坐在陈迹旁边的桌案后。

  福王斜睨太子:“方才本王在来的路上,见解烦卫身背圣旨前来,不知宫中有何旨意?”

  太子平静道:“回禀皇兄,是一封捷报。”

  福王笑道:“说来听听。”

  陈迹心中一凛,该来的还是要来。

  ……

  ……

  红叶别院马厩里,司曹癸摘下马匹脖颈上的木辕,放其去食槽吃草。

  有红叶别院的小厮招呼他:“里间有给车夫准备的饭食,都在木桶里,可自取。”

  司曹癸应了一声:“我先去如厕,憋一路了。”

  小厮不耐烦的挥挥手:“你自去你的,不用与我说这个。”

  司曹癸往茅厕走去,他回头打量院中无人注意自己,当即从袖子里取出一条灰布蒙在脸上,只轻轻一跃便跳上围墙,朝红叶别院里潜行而去。

  天色已暗,他在屋顶身轻如燕,轻而易举便避开院中侍卫。

  司曹癸蹲在屋脊上,一边悄悄打量着红叶别院的方位,一边脱下外衫,反过来重新披在身上,灰色布衣顿时成了黑色的夜行衣。

  几个呼吸后,他一路踩着灰瓦摸向最大的一处宅院。

  刚到此处,他便看见太子随从拿着一本赭黄色文书进来,往正屋里走去。

  片刻后,又空着手出来。

  司曹癸趴在房檐处,待随从走远,双手勾住房檐翻身而下,轻如鸿羽,没发出一点声响。他贴在正屋门上听了片刻,这才小心推开房门进屋后反手合拢门叶。

  那封圣旨就静静搁在桌案上。

  司曹癸走到桌前,正当此时,他忽然向后闪躲,一柄飞刀从房梁上激射而下,穿过他方才所站之处,钉在了圣旨上。

  司曹癸回头看去,却见房梁上悄无声息的蹲着一名年轻汉子,面色冷峻:“何方宵小,敢来窥探殿下卧房?”

  说话间,年轻汉子如夜枭般扑下,一掌按向司曹癸面门,身形快若鬼魅。

  可司曹癸更快。

  他一跃而起,拧身一脚向对方面门。

  扑下的年轻汉子面色一变,双臂挡在面前硬接下这一脚,整个人被这一脚巨力踢回空中,后背重重撞在房梁上,连粗重的房梁都发出木裂声响。

  年轻汉子一口鲜血喷出,赶忙双腿勾住房梁,如一条巨蟒似的翻身藏在房梁上的阴影里。

  哚的一声,一柄短刀钉在他方才撞击的房梁处,刀柄颤抖嗡鸣。只要再慢一息,这短刀便要钉进他心口。

  “你到底是什么人?”年轻汉子惊疑不定的往房梁下看去,却见下面只有破碎的窗户,司曹癸已不知去向。

  年轻汉子从房梁上一跃而下,如燕子般纵身飞出窗户,想要继续追索司曹癸。

  可他才刚跃出窗户,正看见司曹癸侧身躲在窗户外,冷冷的看着自己。

  不好!

  对方竟然没走!

  ……

  ……

  筵席间,福王往嘴里塞了一块羊肉,一边咀嚼一边好奇道:“太子殿下怎么不说话?难不成有什么难言之隐?”

  太子深深吸了口气:“倒也没什么难言之隐,圣旨里说,小小番邦‘暹罗’拒不朝贡杀我宁朝使节意欲谋反。交趾布政使羊旬率‘安南国’八千精锐平叛,灭暹罗两万精兵正将暹罗国王押解进京。”

  此话一出,陈迹心中忽然有一块石头落地。

  不是高丽大捷。

  太子再次开口,朗声道:“陛下有旨,本次春狩夺魁者,封正五品县子爵位,岁禄四百石,赐麒麟玉带,可御前带刀行走。今四海扰攘之时,诸君正当借春狩射猎,示武于天下。”

  羊羊等人面色一变,宁朝已数十年没有封过宗室之外的爵位了,外姓爵位只剩下一位世袭的英国公和三位侯爷。

  此次封赏虽只是个“县子爵”,但只要有了爵位,便是犯了死罪,阉党也不能再“先斩后奏”,得奏请陛下,削了爵位才能入罪。

  福王摸着下巴,饶有兴致道:“羊旬乃真国士,用番邦的兵打赢了谋逆的番邦,足以名留青史,难怪父皇龙颜大悦……”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呼喊声:“有刺客!”

  宾客皆惊。

  太子豁然起身,筵席旁的侍卫迅速聚拢,将他拱卫其中。

  周旷亦离开桌案,闪身到福王身边,手持铁胎弓警惕看向四周。

  此时,一名太子随从匆匆跑进来禀告道:“太子殿下,右司卫遭了歹人毒手,卑职发现时右司卫大人业已气绝,胸前塌下去一个大坑。”

  福王挑挑眉毛:“可不是我干的啊!”

第387章 陈家三十四口

  东宫右司卫死了。

  右司卫虽然只是个六品官职,可杀他与行刺储君无异,便是福王这种专程来搅局的也直呼晦气。

  红毯两侧的桌案后,宾客们面面相觑,噤若寒蝉。谁也不知道来观礼春狩,竟会卷入这么大的是非之中。

  太子端坐在桌案后,静静地看着主位上的福王,不知在想些什么。

  福王挑起眉毛:“你看我作甚?我要杀也是杀你啊,我杀一个小小的右司卫做什么?”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周旷赶忙低声提醒:“王爷慎言。”

  福王骂骂咧咧道:“他娘的,让我知道是谁做的,非扒了他的皮不可……这和直接拉我裤兜子里有什么区别?”

  太子仿佛没听见福王的悖逆之言,温声道:“孤自然知道不是皇兄所为,但此事干系甚大,得立刻遣快马回京报信才是,让朝廷遣仵作与解烦卫前来。”

  福王忽然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不会是太子殿下故意栽赃本王吧?你以前可就干过这种事。”

  太子身旁的随从面色一沉:“王爷慎言,殿下没有猜疑您也就罢了,您岂能反过来猜疑殿下?”

  福王靠在椅背上嘿嘿一笑:“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掌嘴。”

  没等那随从反应过来,周旷已闪身来到他面前扬起手掌。

  手掌裹挟着罡风呼啸而下,却在太子随从面前戛然而止。

  却见一位身穿黑色道袍的中年人拦在随从面前,面色镇定的握住周旷的手腕。两人角力,彼此相持不下,谁也没占到便宜。

  中年人束着简单的发髻,脚上穿着一双云履,他转头看向福王:“王爷,众目睽睽之下,这不体面。”

  周旷回头看福王,福王挥挥袍袖:“廖先生都出面了,给廖先生一个面子。只是你身后这位太子近卫,得好好教一下规矩了。”

  廖先生松手,低眉顺眼的退到太子身后,收起了浑身锋芒。

  满座宾客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言语。

  太子看向福王微笑道:“皇兄,孤的人,孤自己会教,就不劳皇兄操心了。”

  福王如滚刀肉似的浑不在意,他捏起面前酒盅一饮而尽:“那你好好教。”

  太子慢条斯理道:“皇兄,孤都不知道你今日会来,谈何栽赃诬陷?孤也不觉得是皇兄所为,所以你我便不要相互猜疑了。至于何人所为,且等解烦卫或密谍司来下定论。”

  福王笑了笑:“最好别是有人想栽赃本王,不然本王可要发脾气了。本王太久没发脾气,搞得所有人都以为本王是个软柿子。”

  福王直勾勾的看着太子:“今日,本王每每想起先蚕坛之惊险,便一阵后怕。但是别忘了,不是只有你们会杀人,本王也会杀人。”

  今日从他出现那刻起,便咄咄逼人。先是言语间夹枪带棒,又是抢了太子的主位。这些悖逆之事传到京城,定会惹得御史们群起而攻。

  但他偏偏要这么做,偏偏不在意。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此时,太子不理福王,对身后廖先生吩咐道:“现在封锁卧房,不要使人靠近一步。你遣人骑快马回京,将此事报于司礼监,让他们遣解烦卫与密谍司来查看。”

  廖先生低眉顺眼的回应道:“殿下放心,在下这就让人带两匹快马换乘,天不亮就能领解烦卫赶回来。”

  太子点点头:“去吧。”

  他的目光从宾客当中扫过,停在陈迹身上:“陈迹贤弟,我记得你对勘验现场之事颇有心得,要不你先去查看查看?”

  陈迹起身拱手:“殿下,卑职不擅此事,还是等解烦卫与密谍司来了再说吧。”

  太子笑了笑:“在固原时,你倒是还愿意为孤分忧的,如今却是生疏了。”

  “殿下误会了,卑职确实不擅此道,”陈迹重新坐下。

  正当太子还要再说什么的时候,宾客中忽然有人拱手道:“太子殿下,在下想起家中还有急事需要处理,得先告辞了。”

  太子柔声道:“赵大人,不知是何事?”

  赵大人面不改色:“今日来香山之前母亲便染了风寒,卑职想回去看看母亲是否好转。”

  今晚,福王不请自来本就耐人寻味。福王刚来,东宫右司卫就死了,更加耐人寻味。

  人到底是不是福王杀的?福王还要做什么?留在这里会不会陷入夺嫡之争?

  谁也不知道。

  京城官贵,最擅长的便是明哲保身、趋利避害。

  赵大人起了这个头,当即又有两人起身,寻了个借口与太子辞行。太子失势的消息传出宫禁,此次春狩来的宾客本就不多。这些人一走恐怕酒宴会愈发凋敝。

  陈迹却不管这些,也起身告辞:“太子殿下,明日便是春闱,羽林军还需在贡院前值守,我与齐斟酌也要回去了。”

  齐斟酌愕然,小心扯了扯陈迹的衣摆,陈迹却并不理会。

  旁人猜不到凶手是谁,但陈迹已然猜到极有可能是司曹癸。此时不走,万一司曹癸被解烦卫或者密谍司查出来,他也要受到牵连。

  可太子沉默许久,终于开口说道:“诸位皆有正事,按理说孤不该阻拦,但如今凶手没有找到,孤恐怕不能放诸位离去。不光是诸位不能走,而是这红叶别院里的所有人都不能走。”

  赵大人刚张开嘴想要辩解,却听太子继续说道:“现在想要急于脱身的,可能就是凶手的同谋。”

  赵大人面色一变,讪讪的坐了回去。

  福王坐在主位上,大大咧咧道:“行了,都别惦记着回去,等解烦卫来了查明真相再说。尔等都给本王做个见证,本王才刚来他就死了,本王可没离开过尔等视线,周旷他们也没有。”

  宾客面面相觑不敢言语,反倒是太子微笑道:“孤给皇兄作证。”

  福王笑了笑:“那就行。对了,本王听说今晚还有演乐司来唱仙人指路的桥段,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