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331章

  张夏当然不可能见过所有京城人,但十余名杀手若是全都不曾在张夏面前出现过,那他们或许是刚刚从外地来到京城的。

  陈迹又用剑尖挑开杀手的蓑衣与衣物,对方除了带着一柄匕首、一把手弩、一柄长刀,再无他物。

  陈迹低声问道:“京中官匠,可有打制这种刀具的?”

  张夏否定:“京中官匠大多用包钢法、旋焊工艺锻造,用于将官佩刀、文人收藏,寻常匠人不准打制刀尖。这些刀器用得是夹钢法造价较低,应是从外地带来京城的。”

  陈迹感慨:“真谨慎啊。”

  张夏好奇道:“你想顺藤摸瓜,给太子定罪?”

  陈迹摇摇头:“不,我只想知道这些死士平时藏在哪里。”

  他仔细打量杀手:杀手年约四十,手掌宽大且指节极粗,双手掌心有横向厚茧,可能擅使双刀。

  陈迹看向杀手肩膀,杀手右肩有厚茧,左肩少,还有些许旧伤疤。

  张夏低声道:“杀手可能常年挑着扁担……倾脚头?小贩?”

  陈迹看了张夏一眼,知道对方在学,便解释的详细了些:“不是倾脚头与小贩,扁担光滑,通常不会留伤。”

  他用剑割开杀手裤子,对方从腰往下竟有密密麻麻的点状黑褐色伤疤。

  张夏皱眉:“这是什么疤?”

  陈迹解释道:“这是强行撕扯蚂蝗,蚂蝗口器留在体内的伤疤。”

  张夏快速问道:“水田里的农户?不对,若是水田农户,伤痕不该及腰;采菱人?不对,采菱人肩上不该有伤;河道里的纤夫?是了,是纤夫,肩上的伤也对得上。”

  陈迹笑了笑:“学得真快。”

  张夏与他相视而笑:“倒也不难。我回去便遣人去悄悄调查纤夫,看看能不能查到些端倪。”

  陈迹嗯了一声:“查。”

  他蹲下身子掰开杀手嘴巴,却见对方嘴里有咬碎的白蜡,后槽牙则少了一颗:“嘴里用蜡丸藏毒,中箭后生怕自己死不了,所以吞毒自尽。”

  张夏轻叹:“想培养这么多死士,要花费大量银钱,还有最少十余年光阴,得是极有野心且隐忍之人方可做到。”

  陈迹又看向死士头顶发髻,他用剑挑开对方头发,却见死士的铁发簪前端泛着幽蓝光泽:“这是用来杀人的,也是用来自杀的……这些人生怕自己死不掉,却很道义的没在弩箭上抹毒。”

  这是最不合常理的地方。

  动用这么多死士,冒天下之大不韪,却不抹毒?

  若由陈迹暗杀太子,他一定会将弩箭抹上最毒的毒药,确保太子哪怕被蹭一条细密的伤口也必死无疑。

  陈迹笑着看向张夏:“有人怕误伤你。只是受了弩伤你不一定会死,但如果弩箭抹毒,你必死无疑,杀我的人,想让你活着。”

  ……

  ……

  梅谷中。

  太子与东宫近侍待在一处,福王则与周旷、五军营等人聚在一处,彼此井水不犯河水,相隔六十余步。

  这是一旦有人突然射箭,近侍足够庇护自家主人的距离。

  陈迹返回时,福王大大咧咧的坐在一块石头上,对陈迹招手高喊:“陈家那小子,过来过来,本王与你说说话。”

  可陈迹却不理他兀自来到太子五步之内坐下。

  廖先生扫他一眼:“陈公子这是……?”

  陈迹认真道:“回廖先生,拱卫太子殿下。”

  廖先生不语。

  此时,羊羊来到陈迹身旁,隔开了廖先生与陈迹的视线:“陈家小子,我羊家的祖传角弓该还我了。”

  却见张夏也来到此处,坐在陈迹身边:“羊羊,你先前说与陈迹比试,此次春狩你若输了,便将祖传角弓输给他的。”

  羊羊瞪大了眼睛:“阿夏,你要伙同他骗我羊家祖传的弓?咱们哪有狩猎?”

  张夏瞪他一眼:“什么叫骗,自己说过的话,自己不记得了?猎人难道不算猎,方才你杀九人,他杀十七人,自然是他胜了。”

  羊羊急了:“这角弓可是我羊家祖上从东海猎来的夔牛角所制,连弓弦都是夔牛方筋所制,不会干不会裂!”

  张夏面无表情:“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你告诉我,夔牛哪来的角?”

  羊羊哦了一声:“那是我记错了,是五彩神牛角。”

  然而就在此时,远处再次传来急促马蹄声。

  陈迹豁然看向十八盘山路,那些死士要卷土重来?不对,北边也有……南边也有!

  死士从三路而来,绝无善了的可能,可自己就在太子身边,对方怎么能避开太子杀死自己?

  陈迹低喝一声:“保护太子殿下!”

  他拉着张夏、张铮退至太子身旁,张夏则有意无意挡在他与廖先生之间。

  福王也顾不得防备太子,当即领人策马而来,与东宫近侍汇合一处。

  马蹄声越来越近,直到三个方向皆有死士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出现在梅谷边缘,伏身俯冲而下。

  羊羊目光飞掠,默默算着人数:“八十二人!”

  他又回头看向身旁,东宫近侍、与福王随从各自为战、兵荒马乱,根本没人统一发号施令。

  羊羊怒道:“万岁军千户在此,皆听我调度,东宫守北,周旷你的人守东,五军营守南,放箭!”

  三方心神一定,各自按羊羊所说拉弓攒射。

  在场皆是精锐,箭无虚发。

  一轮攒射过后,立时便有二十余名死士应声中箭,被射中要害的跌下马去,没被射中要害的则忍痛抽出匕首刺向马臀,惊得战马发足狂奔、毫不停歇!

  这一次,余下死士将身影掩藏在狂奔的马匹下快速逼近,羊羊这边只来得及射出第二轮箭雨,便已被余下的四十多名死士近到三十步内。

  刹那间,只见死士重新翻回马背,竟一人两弩,抬手便射出密密麻麻的弩箭。

  这些死士,前面是送死的盾,后面则一人双弩,只求近到三十步内!

  弩箭泼天而来这梅谷梅树纤细,根本挡不住箭雨,避无可避。

  千钧一发之际,陈迹欲拉来战马遮蔽箭雨:“躲我身后……”

  话音未落,却听周旷忽然怒吼一声:“起!”

  只见对方甩出一根绳索垂在地上,再将绳索提起时,地上的腐叶竟被绳索上无形的力拉扯起来。

  十丈之内积叶无风自动,连同梅树上的黄色腊梅也脱离枝头,一并朝绳索末端汇聚而去。

  周旷提起绳索向天空甩动,梅谷里积年的腐叶与树枝上的梅花跟着绳索游走,渐渐凝聚成龙首、龙身、龙尾。

  周旷舞动着长长的绳索在头顶盘旋,那条积叶与梅花组成的龙像是被他牵着似的,随绳索舞动而盘旋。

  龙身绕成一圈,将众人牢牢护在当中,将死士射来的弩箭一一绞碎。

  陈迹看向张夏:“这是?”

  张夏平静道:“周家祖传的行官门径。周家曾随太祖征战,兵败洛城时,是周家人陪着太祖一起断后的。这行官门径原本叫走绳,太祖嫌难听,御赐了一个新名字,牵龙。”

第394章 五猖兵马

  宁朝太祖兵败洛城,曾是宁朝所有茶馆里津津乐道的故事。

  有说书先生讲,太祖时年不过二十八九,却已显露出擎天架海之才,有万夫不当之勇。

  那一回,北魏皇帝御驾亲征,旌旗蔽日、人马嘶鸣,以八万人之巨,逼得太祖仓皇退出洛城。

  北魏大军紧追不舍,太祖无奈,只得领着一支三百人精锐做殿后之军,试图掩护己方大军退入武北城。

  在宁朝正史里,敌军大将率骑兵追击,太祖左右开弓,追兵应声而倒,惊退大军。

  在茶馆野话中,故事里多了个姓周的将军,周怀瑾。

  说书人讲,周怀瑾当日登寻道境巅峰,面对追兵时,只见他白袍浴血,双足踏罡步斗,掌中一根麻绳似活龙般窜入九霄。万里晴空骤然云漩翻涌,一条鳞爪皆由流云凝成的白龙破空而降,龙尾扫翻百丈追兵,龙吟震得北魏战马瘫跪不起!

  退入武北城后。

  那时,还不是太祖的太祖,立于武北城头朗声大笑:“瞧见没?拓跋老儿缩在龙辇里发抖呢!周家兄弟这门径不该叫‘走绳’,从今儿起,唤作‘牵龙’,牵着那昏庸的皇帝鼻子走!”

  “你我兄弟联手,麻绳亦能缚真龙!”

  只是,未立宁朝时,太祖只觉牵龙二字意气风发,可等他立了宁朝、当了皇帝,又觉得牵龙这名字别扭。

  太祖于金陵宫殿设宴款待周怀瑾,席间,琉璃盏盛着洞庭的醉蟹,太祖指尖轻敲金杯:“怀瑾啊,近日市井话本总提‘牵龙’旧事……朕听着,倒似那云龙是主角一般?”

  周怀瑾举箸的手微微一滞,俯首应道:“臣惶恐。当年粗鄙伎俩,本名‘走绳’,侥幸护驾得赐美名……然天无二日,民岂可妄言‘牵龙’?”

  次日,《请复走绳门径名疏》呈至御案。

  朱批只一字:“可。”

  墨色淋漓如血。

  自古人情如此,千年前如此,千年后亦如此,不曾变化过。但牵龙二字早已在民间广为流传,止也止不住了。

  立朝的第九个年头,周怀瑾因酒后妄言入诏狱,三年后放归乡里做了个富家翁,已算是难得的善终。

  ……

  ……

  此时梅谷中,周旷擎着麻绳而立,花叶游龙随绳而走,以一己之力,将一只只射来的弩箭粉碎成尘。

  围在花叶游龙外的死士不甘心,纵马围着他们不停放箭,也没能伤到一人。木箭杆碎后,被游龙卷着成为它身体的一部分,铁箭头纷纷掉落地面,像是下起一场雨。

  福王击掌赞叹道:“周旷神勇,回了京城,本王高低要敬你两杯!”

  周旷平静道:“三杯。”

  福王哈哈大笑:“十杯!”

  羊羊看着不远处周旷出尽风头,低声骂骂咧咧道:“他娘的,也就是爷们的门径不适合挡箭,不然哪能让他抢了这个风头?”

  说到此处,羊羊又有些惋惜:“这般有本事的汉子,该随我一同征战沙场。当年崇礼关若有他这一手,爷们定能将虎豹骑那主将拦下。这种汉子,怎能留在官贵身旁看家护院?都该来我万岁军!”

  张铮乐呵呵笑道:“那可是福王殿下,不是寻常官贵。”

  羊羊不耐烦道:“有区别吗?都一样!”

  张夏低声解释道:“这周旷不是自己愿意委身在福王身旁的,他早年在五军营任职,后来赤城一战里杀俘,被御史参了一本,丢了官职。”

  羊羊一怔:“赤城那件事是他做的啊?此事没有对与不对,换我是他也会那么做。这些御史也是闲的,还有解烦卫与密谍司那些阉党,天天净盯着我们屁股后面找麻烦。”

  他又看向陈迹:“陈家那小子,你来我万岁军,羽林军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齐斟酌忽然问道:“我能去吗?”

  “你?”羊羊打量他:“齐家让你去吗?嘿嘿,前阵子你们想随王先生去高丽的事我可听说了,你们齐家子还是好好留在京城吧。”

  齐斟酌神色一暗。

  陈迹没理会羊羊,转头朝周旷看去。

  周旷不喜不悲,脸上丝毫不见得意神色,花叶游龙正在散去,想来周旷也快要力竭。

  陈迹又低头看去忽然看见一枚掉在地上的弩箭箭簇,在阳光反射下,泛着幽蓝色泽。

  他下意识与张夏对视一眼:“不对,弩箭有毒!”

  毒?!

  他们方才还在说死士不在弩箭上抹毒,是因为幕后之人只想杀陈迹、不想误杀张夏。

  可如今死士去而复返,竟在弩箭上重新抹了毒:对方短暂离去,是要做好万全准备,回来鱼死网破。

  奇怪,难道对方不怕误杀张夏了?

  不,如今已不是张夏会不会死的问题,而是:陈迹如今距离太子这么近,死士攒射他时,同样可能射杀太子。

  这箭上的毒若是沾之必死,太子又如何保证自己能活下来?难道太子有解药?

  即便有解药,太子事后又该如何向朝廷解释自己有解药一事?

  没法解释。

  陈迹心念电转,默默转头观察太子,可这时,不止是他注意到了箭簇上有毒,廖先生也注意到了。

  只见廖先生面色豁然一变,高声道:“箭上有毒,保护太子殿下!”

  说话间,廖先生拉着两名东宫近侍的领子,将其拉到太子身前,生怕哪里飞来一支毒箭伤及太子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