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368章

  “陈问宗公子经义科《礼记》新注,学政拍案叫绝!”

  “虎丘诗社魁首沈野时策科一语惊人,谈盐政积弊不在私贩,而在法久弊生,当革新政、查官蠹、通其变,革纳粮开中为纳银开中!”

  府右街上,陈家朱红大门拉开一条缝隙,有人对孩童招手:“小孩,过来,我各要一份。”

  孩童眉开眼笑:“好嘞,大爷,合计三十文。”

  陈家下人瞪大眼睛:“这么贵?”

  孩童赶忙道:“您有所不知,此乃文龙书局独一份的营生,卖您十份,我也就赚一个铜子儿。”

  陈家下人从袖子里点了三十枚铜钱给他,不耐烦挥手:“去去去,莫在门前停留。”

  他合拢朱门,捧着薄薄几页文章来到文胆堂门外,恭恭敬敬地递给陈序。

  陈序扫过几眼,转身往文胆堂内走去:“老爷,似是陛下在往外放出风声了,这几篇偷偷放出来的文章,一半都是剑指盐务……您要看看么?”

  “不看了,”陈阁老一身官袍,吹了吹茶盏里的浮沫:“盐务这根刺扎在陛下心里三十二年了,如今我等自乱阵脚,他寻了机会自然是要拔掉的。不过,想拔掉这根刺也不容易。”

  陈序点点头:“是。”

  陈阁老放下茶盏:“还没找到陈迹?”

  “没找到。”

  “王贵呢?”

  陈序沉声道:“也没找到。陈迹手下那个袍哥陈冲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算是个人物,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便将和记、福瑞祥的把棍拢到手中,还搞出一套密语、手势,将这梅花渡防得水泼不进……”

  就在此时,堂外传来下人的声音:“二爷,您先容我通秉一声……”

  陈礼治勃然大怒:“通秉什么?滚开!”

  他提着官袍衣摆,大步闯进文胆堂,立于堂下怒声道:“家主,陈迹那小子要做什么?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他为何还要咬着不放?若他执意如此,就莫怪我这个当伯伯的心狠手辣了。”

  陈阁老上下打量他,慢悠悠道:“那王贵到底知道何事,使你如此慌张?连文胆堂的规矩都不懂了。”

  陈礼治语塞。

  他左思右想,自己该是没什么把柄在王贵手上。可陈迹又如此大费周折将王贵藏匿起来,等梦鸡进京,俨然一副能置他于死地的架势。

  事到如今,陈礼治也有了一丝犹疑……

  但他依旧笃定道:“家主,那王贵不过是个三房管家,能有我什么把柄?”

  陈阁老随口道:“既然如此,那便不必管他。”

  陈礼治压着怒气:“家主,陈迹此子做事无视家族礼法,事先也不与您知会一声便妄自做主,您岂能容他胡作非为?”

  陈阁老复又端起茶盏:“你当初想要杀他时,也没知会老夫一声。”

  陈礼治再次语塞。

  陈阁老浅啜一口茶水,笑着说道:“他此次春狩九死一生,心中有气也是合情合理,你不如赔他点什么叫他消消气也好。”

  他话锋一转:“要么,你就在梦鸡入京前,把王贵找出来杀了,一了百了。”

  陈礼治沉默片刻,转身大步离去:“小侄明白了。”

  陈序站在文胆堂内,看着陈礼治的背影轻声道:“老爷,二爷和陈迹的心思都不在陈家,他们的心思只在自己身上。”

  陈阁老抚平官袍上的褶皱,出神地看向文胆堂外昏暗的天色:“陈序啊,这偌大陈家里,又有几个人的心思真在陈家呢?陈家这艘大船历经千年风风雨雨,也都是这么过来的。”

  陈序拱手道:“老爷,小人生是陈家人,死是陈家鬼。”

  陈阁老笑了笑:“不必表忠心,这陈家,老夫唯独放心的就是你。也不必担心陈迹,你让他明白家里比外面好,他的心思自然就回来了。不知你有没有看过文远书局刊印的,陈迹与缘觉寺无斋在陆浑山庄的那场辩经?”

  陈序错愕,而后低头:“回禀老爷,小人没看。”

  陈阁老感慨:“老夫也是从那时候才开始看重陈迹这孩子的。他在陆浑山庄提出一个有意思的问题,若一艘大船上的每一块船板都被换去,这艘船还是不是原来那一艘……这与我陈家何其相似?陈序,你来答,我如今的陈家还是不是曾经那个陈家?”

  陈序思索许久:“小人愚钝。”

  “老夫也学不来他们那些个诡辩的唇枪舌剑,”陈阁老哈哈大笑:“要我说,这艘船还是不是陈家不重要,这艘船还能不能载着陈家人漂洋过海才重要。若是这船上有了泡烂的椽梁与船板,当换则换,不然漏了水,船上的所有陈家人都跑不了。”

  陈序小心试探道:“老爷的意思是……”

  陈阁老慢慢收敛了笑容:“老二已经慌了,他身上背的事恐怕比老夫揣测的还大,这些事,他背不起来,我陈家恐怕也背不起来。老夫猜陈迹手里的王贵其实没什么把柄,不然他也不会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他是想借此事让老夫看看老二的反应,然后借老夫这柄刀,杀他想杀的人……这些年了,把老夫当刀子用的,不多见。”

  陈序恭敬道:“老爷慧眼如炬,自能看穿小儿阴谋诡计。”

  陈阁老摩挲着扶手,却忽然问起:“何为阴谋?”

  不等陈序回答,他便继续说道:“处心积虑骗你入瓮,这是阴谋。何为阳谋?阳谋是你知道了,也没得选。”

  陈序不敢再接话。

  陈阁老沉默片刻:“老二留不得了。”

  陈序一惊:“老爷您昨日才说……”

  陈阁老站起身来,缓缓往外走去:“你可知道何为智慧?”

  陈序躬身跟在他身后:“愿老爷解惑。”

  陈阁老跨过文胆堂门槛:“一个人真正的智慧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该念书的时候就好好念书,该认栽的时候就认栽,该杀人的时候就别手软,不明白这个道理的,都算不得聪明。”

  陈序赶忙道:“小人这就去办。”

  陈阁老忽然站定:“不急,先让老二把最后的家底都掏出来,也杀杀陈迹这小子的锐气。”

  ……

  ……

  陈家二房的下人一个个走出府右街,有人前往外城崇南坊,有人去了不知名的小巷,领着一队队人马穿街过巷,寻找王贵与陈迹的踪迹。

  京城白日因科举喧嚣,背地里暗流涌动。

  可陈家就这么找了足足三天,茶馆、小巷、酒肆、客栈、可疑的百姓,都被他们找遍了,也没找见王贵和陈迹的踪影。

  第三日入夜,袍哥正坐在梅蕊楼里盘账,烛火照着墙上的水牌,京城、金陵、太原……因为过手太多,竹子做成的水牌都被摩挲得水润光滑,像是包了一层厚厚的浆。

  就在此时,梅花渡里传来脚步声。

  梅蕊楼里抱着胳膊打盹的二刀猛然睁开眼睛:“哥,有人来了。”

  袍哥倒是没慌张:“看来他们没有找到陈迹。”

  二刀起身:“怎么办?”

  袍哥放下手中毛笔,从桌上拾起烟锅,凑到烛火上猛抽几口,这才开口笑道:“越是这种时候,烟越好抽,要是临死前能抽上一口,不敢想有多舒坦。”

  二刀摸了摸光滑的脑袋:“这是什么道理?”

  袍哥哈哈一笑:“你不必知道。待会儿不要犯傻,陈迹此人心思深沉,从不轻易相信别人,便是你我同乡也不行。你我总要过这一道坎的,不然永远不是自己人。”

  二刀又摸了摸脑袋:“这又是何道理?”

  话音落,梅蕊楼的大门被人推开,六名蒙面死士闯入其中。

  袍哥起身披上黑色褂子,又抽了一口烟才将烟锅递给二刀,对蒙面死士说道:“你们要找的人是我,走吧。”

  死士微微一怔,看此人做派,他们不像是来抓对方的,反而像是来接对方的。

  袍哥从他们当中大摇大摆地穿过,梅蕊楼外一个把棍都没有,早早被袍哥支开了,仿佛他一开始就知道会有死士来捉他走。

  他们从后门鱼贯而出,上了一架马车。

  马车兜兜转转两个时辰,这才在一条小巷里停下。一路上,袍哥坐于当中闭目养神,等车停稳了才下车往里走去。

  小院中,四人围着篝火,篝火上面架着滚沸的油锅。

  陈礼治身旁修行山鬼花钱二房主事站起身来,诧异打量袍哥,身上竟连一根绳子都没有:“他自己来的?”

  死士答道:“自己来的。”

  主事皱起眉头:“后面可有人尾随?”

  死士谨慎道:“确定,无人尾随。”

  这下,反倒让二房主事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他看向袍哥:“你他娘的什么人?难不成是寻道境行官?”

  袍哥坦然道:“还没来得及修行,估计得过了这一劫才可以。”

  主事挑挑眉毛:“你过得去这一劫?王贵在哪?陈迹在哪?”

  袍哥大摇大摆走进屋中,拉起屋中太师椅,拖到院中坐下:“老子什么都不会说,直接用刑吧。”

第438章 认输

  “老二找到陈迹没有?”

  “没有。”

  “老二把陈迹手下那个袍哥抓了?”

  “抓了。”

  “审出来什么没有?”

  “没有。”

  文胆堂里,陈阁老垂着眼帘默默思索,陈序在一旁垂手而立。

  这么多日过去,京中有心人都在等着陈迹出现,可正主陈迹竟杳无音讯,连手下袍哥被抓都能视若无睹。

  陈阁老忽然笑起来。

  陈序诧异:“家主笑什么?”

  陈阁老笑着说道:“老夫笑,堂堂陈家二房嫡长,竟要在一个小小庶子身上阴沟翻船了……老二太傲慢了,傲慢到他以为陈迹不能把他怎么样。可正所谓惟德动天,无远弗届,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

  陈序恭敬道:“其实也是家主多年来剪除二爷羽翼,不然不会给陈迹可趁之机。不过陈迹不顾袍哥的性命,也有些出乎预料,小人还以为他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陈阁老抬眼看向文胆堂外:“他若因为袍哥乱了阵脚,反而低人一头。”

  陈序低声道:“老爷,梦鸡今早进京,午时进宫面圣,到此时还没出来,应是被陛下留住了。”

  “我们在等,陛下也在等,”陈阁老沙哑道:“今日张贴杏榜,内城外城最热闹,梦鸡也已进京,陈迹要有所动作,想来就是今日。”

  陈序试探道:“老爷说二爷留不得了,为何还不遣我对二爷动手?”

  “不必急于一时,”陈阁老缓声道:“少年人毕竟稚嫩,也太心急,陈迹这小子拿我做刀,我又何尝不能拿他做刀?再等等。”

  陈序不解:“老爷在等什么?”

  陈阁老手指摩挲着扶手:“算算时候……差不多了,去迎人吧。”

  陈序一怔。

  此时,文胆堂外响起小厮的声音:“二爷,家主在文胆堂内等您。”

  陈礼治大步走进文胆堂内,怒声道:“尔等任由那陈迹胡闹,不会以为我二房遭了殃,你大房不用受牵连吧?”

  陈阁老对其语气不以为意,只是指了指椅子,淡然道:“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敬恕,做事要有静气,纵有天大的事,都可以先坐下来说,没有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

  陈礼治面色变了数变,最终还是坐在椅子上硬气道:“你大房隔岸观火,别怪我到时候拉着陈家一起去六畜场斩首示众。”

  陈阁老端起茶盏:“本事不大,闯祸的能耐却不小。你若觉得自己能拉着陈家一起抄家问斩,不妨试试看。”

  陈礼治默然无语。

  陈阁老见他不说话,这才继续说道:“敬恕啊,凡事非不得已,不用先想着死,更不用想着拉上大家一起死。这陈家不仅是我的陈家,也是你的陈家,你二房如今还有十一人等着参加乡试,一人参加此次科举,七品官十二人,五品三人,陈政阳更是官至鲁州按察使,你难不成打算拉上他们也一起死?”

  陈礼治面露难色。

  陈阁老笑着说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也不是你一个人能做的决定。若二房只有你一个人,大房也不至于与你二房斗了这么多年。”

  陈礼治神情疲惫下来,斟酌半晌才开口说道:“小侄此次前来没有旁的意思,只是厌倦了这京城的官场,打算辞官回乡,在鲁州家学中教书育人、著书立说。京中只留问德、陈屿两人,二房宗族耆老十年不问家事,但听家主驱使。”

  陈阁老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如陈家这般枝繁叶茂,家族之事,已不是杀一两人就能了结的。

  十余年前陈家户部尚书遇刺后,陈阁老苦心经营十余年,也只算是得了鲁州半壁江山。

  而现在,陈礼治认栽了。

  陈阁老手指摩挲着扶手,沉默片刻才开口说道:“问德也回鲁州治学去吧。”

  陈礼治豁然抬头:“家主当真连问德都容不下?”

  陈阁老慢悠悠道:“非是容不下。他如今在京城太浮躁了,以他的才学本可以接尚书一职的,可如今止步礼部侍郎。待他去鲁州静心八年再回京起复,或许能有一番更大的作为。”

  陈礼治面沉如水,最终答应下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