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369章

  说出这个“好”字,陈礼治身上像是泄了股劲,骤然老了十岁。

  陈阁老抬眼看向他:“你身上到底背了何事?”

  陈礼治起身拱了拱手,答非所问:“小侄这就回去撰写辞呈,望家主言而有信。”

  陈阁老看着陈礼治的背影,对陈序随口吩咐道:“找到陈迹,告诉他,一年之内我会给他一个交代,这次且先忍一忍。”

  陈序躬身退出文胆堂:“是。”

  ……

  ……

  此时此刻,城东裱褙胡同里,贡院朱门大开。

  外面围着的人群欢呼雀跃:“放榜了!”

  贡院的小吏持刀屏退人群:“速速退避!再往前,治尔等一个冲撞贡院的罪名,抄家流放!”

  有小吏搬着梯子,提着一罐子浆糊。

  他们在贡院墙上刷好浆糊,而后将巨大的杏榜铺贴上去。还没等杏榜贴好,已有眼尖的汉子看清会元名字,转身往裱褙胡同外跑去。

  胡同外有他的同伴牵马等着,见他出来,立刻将缰绳递出:“瞧见了?”

  “瞧见会元了,给我拦住后面的人!”汉子接过缰绳翻身上马,疾驰而去:“府右街陈家陈问宗公子高中会元!”

  裱褙胡同口,他的同伴眼见又有人从胡同里冲出来,立刻假装不经意将其撞倒在地。

  被撞之人勃然大怒:“给老子揍他!”

  拦路的汉子抱头躺在地上,虽在挨揍,嘴角却还是笑着的:给会元报喜,又是府右街陈家的会元,光是赏钱就能领八百两之巨,足够一家几口人数年花销。

  要知道,会试可不像殿试那般分出状元、榜眼、探花,也不像乡试那般分出解元、亚元、经魁,有名头的,唯会元一人而已,也只有会元的赏银最重。

  越来越多人冲出裱褙胡同,骑上同伴准备的快马,奔走送喜:“虎丘诗社沈野公子高中!”

  考中会试,称贡士。

  虽还没参加殿试,并非进士,可殿试是从不淘汰人的,所以中了贡士就已经是进士了,此乃大喜。

  汉子策马来到府右街高声呼喊着:“恭喜府右街陈家陈问宗公子高中会元!”

  陈家正门洞开,陈序一身黑色道袍大步走出,他挥挥手让下人将八百两银子奉上,可他的心思并不在科举之事上,也没急着回去报喜。

  陈序看向府右街对面却见一人守在对面屋檐下等候差遣。他给对方打了个手势,那人转身往城南走去。

  陈序就在陈府门前伫立着,双手拢在袖中静静等待。

  眼看暮色西沉,临街的各家宅邸纷纷挂上灯笼,青石板路上的行人也渐渐稀少,可陈序还是没有等来想要的消息。

  酉时一刻,一名小贩挑着担子从陈府门前经过,对陈序轻轻摇头。

  酉时三刻,又一名五城兵马司巡城的将士策马经过,对陈序轻轻摇头。

  陈序在陈府门前等到午夜子时,陈家下人全部撒出去,合计十二人回来禀报,十二路人马竟全都没有找到陈迹。

  他沉着脸回到文胆堂只见陈阁老已经坐在太师椅上睡着了。

  陈序轻声呼唤道:“家主。”

  陈阁老慢慢睁开眼睛:“没找到?”

  陈序惭愧:“没找到。”

  “不怪你,能让你也找不到,是他的本事,”陈阁老看向堂外的夜色,轻声感慨:“看来他是铁了心要老二死啊。”

  陈序疑惑:“怎么说?”

  陈阁老若有所思:“今日已是极好的机会了,本不用再等。可他今日不出现,那就只能再等三日。”

  “殿试之日,状元游街?”

  陈阁老点点头:“状元游街时有羽林军充当仪仗,在羽林军掩护下带王贵进宫,可保万无一失。那时候万众瞩目,没人有胆子冲撞御前禁军的仪仗,李玄乃寻道境行官,也没几个人有本事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人。”

  陈序心中一惊:“他当真要送王贵进宫?”

  陈阁老罕见的疑惑了:“老夫原以为他是在虚张声势,如今竟也有些捉摸不透。难不成,他没打算借老夫之手,而是笃定仅凭王贵就能给二房定罪?王贵到底知晓什么?”

  陈序低声道:“小人可安排人手……”

  陈阁老笑了笑:“我们来做,那就坏规矩了,陛下恐怕正等着我陈家铤而走险呢。”

  他撑着扶手缓缓起身,走出文胆堂,抬头看着头顶的匾额。

  之后又看向文胆堂的左右对联,上联写着“穷已彻骨,尚有一分生涯,饿死不如读书”,下联写着“学未惬心,正须百般磨炼,文通即是运通”。

  陈阁老摸了摸对联上的金字:“老了啊,老夫以前每顿能吃三大碗饭,走路带着风,鲁州赈灾时三天三夜不合眼,那会儿,老夫可从没想过自己会老。如今,竟有些捉摸不透年轻人的想法了。”

  陈序赶忙说道:“家主老当益壮,定能长命百岁。”

  陈阁老哈哈大笑:“老夫不是陛下,从不拿此事诓骗自己,老了就是老了。”

  “老夫入仕四十七载,在这煌煌朝堂遇到过许多对手,但大多暮气沉沉,彼此落子、换子只求稳妥,毫无血气。如今张拙壮年入阁又有我陈家子搅得京畿之地不太平,反倒有了些朝气……陈序,不能让陈迹把此事做成。”

  陈序神色微动:“老爷要保二爷?”

  陈阁老笑了笑:“非也,老夫只是突然生了些好胜的心思,想叫那小子知道,迟暮之鹤,亦能胜乳虎。”

第439章 状元

  今日殿试。

  羽林军穿戴甲胄在午门前排开两队,头顶的白雉尾迎风晃动。

  考生在午门外列队,正由解烦卫逐一搜身。

  他们已经换上绿色公服与黑色皂靴,除了胸前尚无官衔补子,已与大宁官吏无甚差别。

  齐斟酌目光四下打量,而后转头看向李玄:“我方才看见张铮在都督府门前拦了你,他说什么了?我师父今日会出现吗?”

  李玄目不斜视,并未回答。

  齐斟酌撇撇嘴:“好好好,信不过我是吧。”

  他百无聊赖,将目光投向考生,只见沈野站在最前排打着哈欠。

  齐斟酌调侃道:“沈兄不是夸下海口要夺状元,怎的无精打采?”

  沈野抹了抹眼角的眼屎:“会试重经义,殿试重时策,沈某经义一科不如问宗贤弟,自是比不过他。原本沈某还想着在殿试一较高下,结果问宗贤弟回鲁州治丧,即便今日沈某夺了状元,世人亦会说‘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罢了。”

  沈野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沈某恨不得回家等问宗贤弟一届,三年后再来比过。”

  齐斟酌瞪大了眼睛:“你今日不打算夺魁了?”

  沈野哈哈一笑:“那还是要夺的,来都来了。”

  解烦卫在午门前高声道:“严禁喧哗,若有御前失仪者,夺功名永不录用!”

  待搜身完,一名解烦卫对午门城头挥舞令旗,左右掖门豁然洞开。

  考生从左右掖门鱼贯而入,往皇极殿去。

  皇极殿外的广场上,早早摆好了三百一十二张桌案与笔墨纸砚,沈野径直走到最前排,拎起衣摆,露天席地跪坐。

  却见吴秀从殿内走出,展开圣旨高声诵读:“朕嗣守鸿业,惟欲仰承祖宗之休德,俯协臣民之具瞻。然尝观时政,慨念民瘼,赋役之制,弊窦丛生。或有田连阡陌而输无担石,或地无立锥而役及子孙。贫者益困,富者益恣,国课亦为之亏虚。”

  “尔怀经世之略,详究其说。望直抒己见,稽古验今,毋迂阔于陈言,毋浮泛于时论。”

  “朕亲览。”

  此话一出,朝臣皆惊。

  殿试考校时政积弊并不稀奇,朝臣们惊的是圣旨末尾“朕亲览”三个字。

  往年,那么多考卷,也没见陛下亲自阅览过。

  皆是先送入文华殿,由阁臣与部堂们选出十份送于御前,由陛下点出一甲状元、榜眼、探花,还有二甲前七名。

  而今年,陛下竟要御览所有考卷?

  殿试开始。

  沈野一扫先前疲态,挽起袖子提笔写下:“臣闻圣人治天下,必审时度势,通其变而使民不倦。今陛下临轩清问,深忧赋役之不均,胥吏之为奸。臣虽愚昧,敢不刳沥肝胆以对?”

  “臣对,法不可废,而弊不可不革。变法其要有三,一在清丈,丈田为均赋之本……二在纳银代役……三在考成,考成为法行之鞭……岁终核查,完者超擢,怠者黜落。”

  “臣对,此政其利亦有三,一曰法简而易守;二曰役归于地,则民之累可解,豪右无所隐;三曰国用足而民不伤……”

  其余考生还在苦思冥想之际,沈野已洋洋洒洒写下两千余字。

  他拎起宣纸吹了吹,高声道:“扬州贡士沈野献策于皇极殿前,请陛下亲阅。”

  吴秀在殿前招手,一名小太监捧着沈野的卷纸小跑进殿,再由吴秀呈于御前。

  御座上的宁帝默默扫过几眼,平静道:“大才,传给阁老们看看。”

  吴秀低声应下:“是。”

  他走出皇极殿,对小太监低声耳语几句,小太监捧着沈野的卷纸往文华殿跑去。

  ……

  ……

  文华殿中静悄悄的,诸位阁老坐在暖烘烘的大殿内闭目养神,等待阅卷。

  部堂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可彼此聊的都不是殿试,而是频频将目光偷偷瞧向陈阁老。

  殿试本是天大的事,朝臣们的心思竟被另一件事牵着走。

  就在此时,胡阁老眼也不睁,慢悠悠说道:“陈阁老,这几日只怕没睡好吧。”

  陈阁老同样闭着眼,不动声色道:“胡阁老所言何事?”

  胡阁老笑了笑:“自然说的是你陈家陈问宗,明明夺了会元,却得回鲁州治丧,白白浪费三年光阴。不然的话,今日殿试,陈家才是主角……不然,陈阁老以为老夫说的何事?”

  胡阁老说话夹枪带棒,将陈家比作戏台上的主角,可伶人是下九流,此话已是明褒暗贬,最后一句更是直刺陈阁老心事。

  文华殿内骤然一静,部堂们只敢默默打量两人,生怕被殃及池鱼。

  陈阁老缓缓开口:“胡阁老此言差矣,我宁朝以孝立国,治丧怎能说是浪费光阴?此话莫要再说了,不然御史又要参你一本。”

  胡阁老笑了笑:“我胡家还没出过不肖子,反倒是你陈家那小子,老夫可有所耳闻,他在洛城时便与生父恩断义绝,回了京城又把家里闹得鸡犬不宁。”

  有人把事情挑在明面上,陈阁老终于睁开双眼:“胡阁老倒是挺关心我陈家家事。”

  胡阁老调侃道:“倒不是老夫关心,而是此事闹得人尽皆知,老夫不想知道都不行。”

  陈阁老慢条斯理道:“闹腾点好啊。胡阁老,你我如今老了,知晓你我不过天地之一粟,也知晓这世间有太多事其实是做不成的,许多遗憾得带进棺材里去。可我陈家那小子还不信命,他觉得只要敢做,就没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

  然而下一刻陈阁老忽然掷地有声道:“但,不信命是好事。”

  胡阁老沉默片刻:“老夫还以为你陈家要再演决裂之事,倒是老夫误会了。”

  陈阁老笑了笑:“老夫知道,胡阁老今日出言相激,是巴不得老夫动怒,使他反出陈家,好去你胡家边军。可自家人还得自家人来打磨才知道轻重,交给旁人不放心。”

  胡阁老嗤笑一声:“老夫平生最烦打磨二字,把一身锐气都打磨掉了,还如何做事?你陈家规矩太多,心也不齐,不要浪费了一个好苗子。”

  说话间文华殿的门被人推开,小太监捧着沈野的卷纸入内:“各位阁老、部堂大人,此乃扬州贡士沈野之卷,陛下说大才,传来给诸位也瞧瞧。”

  有人接过宣纸,先递到陈阁老面前。

  小太监继续说道:“陛下有口谕,今日便要出榜,于国子监设琼林宴,陛下将亲自前往。”

  文华殿内的朝臣又是一愣,而后面面相觑。

  若放往年,殿试出榜要等两日之后,先在皇极殿唱名,再出金榜昭告天下。

  可今日这是怎么了,两天斟酌的时间都不愿等等?

  胡阁老哂笑道:“陛下也等不及了,也想瞧瞧热闹。”

  陈阁老不再理他,低头专心览卷,片刻后递出去:“尔等也看看。”

  一名中年堂官接过,只看两眼,赶忙不动声色的将卷纸递出,向后退了一步,不发一言。沈野所言皆是新政,多有胆大之言,可这文华殿里有人支持革新,有人反对革新,哪个他都得罪不起。

  卷纸传来传去谁也不敢说话。

  直至传到胡阁老手中,胡阁老抖了抖卷纸,朗声道:“张大人,此人是你门生?这卷纸上写的,分明都是你要推行的新政!”

  文华殿内一静,所有人朝角落看去。

  只见张拙埋首于文书案牍之中奋笔疾书,方才胡阁老与陈阁老拌嘴时,他也没插过一句话。

  若不是胡阁老出声,大家几乎都忘了这位壮年入阁的新阁臣也在文华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