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377章

  阿笙摇头:“我也不是夜不收呢。夜不收得靠比,没有真本事,总兵是瞧不上的。而且……你成亲有子嗣了吗?”

  陈迹试探道:“问这个做什么。”

  阿笙理所当然道:“夜不收不能无儿无女啊。”

  陈迹不解:“这是什么规矩。”

  阿笙咧嘴笑道:“这是崇礼关的老规矩了,夜不收十不归三,出去前得留香火。洪爷也是为了这个规矩,才收养的我,不然他也没法当夜不收。后来洪爷本事厉害,才被特许带我一起出关,这崇礼关活了十来年的夜不收,就他和摆子叔。”

  陈迹皱眉,想来宁帝是不知道崇礼关这个规矩的,也没在意过这个规矩。

  可自己怎么办?现在再生个孩子也不来及……更犯不着。

  阿笙转身走了:“您现在信不过我也正常,不过等您想买战功了可以来城北铁匠铺旁边的小宅子寻我。”

  陈迹回到院子,继续不紧不慢地编着草鞋,直到日落时才编了个歪歪扭扭的草鞋,穿在脚上露出半边脚掌。

  张铜狗等人指着他那双破漏的草鞋哈哈大笑:“京城来的公子哥,笨手笨脚的。”

  陈迹也不在意自己这副滑稽模样,跟着哈哈大笑:“我真不是什么公子哥,我也是泥腿子,只是以往确实没有编过草鞋。以前在医馆当学徒的时候,每天都要去挑水,地板要先用湿布擦一遍,再用干布擦一遍。师兄弟们轮流倒夜壶,臭气熏天。”

  张铜狗微微一怔,他也不是没见过混日子、捞军功的官贵子弟,可若是那些人,此时已经开始耍起小性子了:“我瞧你说得不像假话,你一个官贵自己为何会在医馆当学徒?”

  李阿虎将信将疑地伸出手腕:“那你给我把把脉,你要是说喜脉,我可就要打你了。”

  陈迹盘坐在地上,将脚上的草鞋脱下来:“我是庶子。在医馆两年还没学到真东西呢,不过在医馆当学徒还挺开心的,比现在开心多了。”

  “原来是庶子,”张铜狗与其他人相视一眼:“那你怎么又来了崇礼关捞战功?官贵子弟也是有讲究的,那些百户、千户有一套正话反说的暗语,家底最好的去宣左府千户所,那边劳役轻些,也不用出关。宣前府千户所不同,分到的都是最苦最累的活儿。”

  李阿虎也疑惑道:“是啊,要是被安排个出关伐木的差事,说不定都没命回来,你小子可是来之前惹了谁?”

  陈迹微微皱眉,还有这种说法?

  那想来自己没有当上夜不收,也是有人刻意为之。

  奇怪。

  真要害自己,就应该让自己去当最危险的夜不收;真要护着自己,就干脆把自己放去宣左府。

  现在放了个不上不下的宣前府,是何居心?这倒是给陈迹整迷糊了。

  此时,张铜狗喂了一声:“你要不直接从我们手里买草鞋得了,何苦自己编呢?我们也不讹你,五文钱一双。”

  陈迹笑着回应道:“我不买,早晚能学会的事,你看,我这次搓的‘经绳’就比上次好。你们编草鞋的手艺我都记住了,先编经绳,再编鞋底,然后编鞋鼻和鞋帮……”

  张铜狗沉默片刻,从身边拿起一双编好的草鞋抛给陈迹:“送你一双,反正我编得快。等你会编了,再还我一双。”

  陈迹也不矫情,干脆利落地穿在脚上:“多谢。”

  他站起身来来回回走了两步:“不错,总算有双鞋穿了。”

  张铜狗指着他对旁人说:“我现在相信他也是泥腿子了,那些公子哥都嫌咱草鞋扎脚呢。”

第448章 捉生将

  陈迹盘坐在地上编着草鞋。

  到了第二遍时熟练多了,再不会闹出露半个脚掌的笑话。

  崇礼关的暮鼓声响起,伴随而来的还有鸣金声。

  高耸的巍峨关楼上,有步卒敲响狭长的钲,发出清脆又肃杀的嗡鸣传出几里地去。

  关楼北方是半圆形的瓮城,瓮城的北门与平安门一同落闸,出去寻找张摆失的洪爷没有回来,但崇礼关不会等。

  此时,张铜狗不再插科打诨,面色越来越沉。

  陈迹环顾四周,其他人也是。

  他好奇问道:“怎么了?”

  张铜狗沉声解释:“总旗他们天还没亮,就被差遣出去修亥水关和戌卫关之间的那段外墙,按理说申时前就该回来了。”

  崇礼关并非一个孤立的关隘。

  在大马群山一线,还有十二座小型城关以一段段长城连接,形成一道巨大屏障,守望相助。

  这便是崇礼关十二连城。

  陈迹猜测道:“会不会是城墙没修完?”

  张铜狗摇头:“不可能,城墙没修完便明天再出去修,按时不回是要军法处置的。”

  出事了。

  陈迹迟疑片刻:“我方才来的路上看见洪爷和阿笙回到崇礼关,洪爷说在山里遇到了捉生将……”

  张铜狗等人一惊:“还说了什么?”

  陈迹回忆道:“后来他问摆子和星星回来没,有人回答他,万岁军的高原回来时,在柳条沟见过他们,洪爷就又换马找他们去了。”

  张铜狗低声道了一句:“坏了。捉生将平日里是不会进大马群山的,山里不光是咱们崇礼关的夜不收,还有御前三大营的夜不收,少说上百号人设了埋伏。他们得来了多少人马,才敢进山涉险?难不成又要打仗了?”

  李阿虎若有所思:“前阵子不是听说,平东总兵王道圣活捉了景朝枢密使元城,这些捉生将会不会是来报复咱的?”

  张铜狗骂了一声:“想来是了,这群疯狗向来容不得咱们占半点便宜,这次枢密使被咱们抓回来,可不疯了一样进来杀人出气。”

  他起身往外走:“我去打听打听怎么回事。”

  李阿虎拉住低喝道:“你也疯了?马上就宵禁了!”

  张铜狗欲言又止,而后颓唐重新坐下:“怕是真折在外面了。”

  暮鼓声尽。

  出去的人没有回来,显得军舍空空荡荡,许久都没人开口说话。

  一片沉默中,陈迹开口说道:“我从京城来之前,听了风声,说景朝想要和谈,把元城换回去。”

  张铜狗勃然大怒:“换他娘!好不容易抓住的,凭什么放回去?谁要是想把元城放回去,谁就是景朝细作,全抓了砍头!”

  陈迹不动声色:“万一要是把他换回去,对咱宁朝更有利呢?”

  张铜狗冷笑一声:“放虎归山反而对咱宁朝更有利?什么狗屁道理!六年前,就是这元城领三路大军南下,光是那一仗,御前三大营死伤三成,我崇礼关步卒死了一大半。你是来得晚,不然你说不定也死在那一仗里了。”

  陈迹解释道:“我只是说我听来的消息。”

  张铜狗缓和了语气:“反正咱与景朝不死不休,谁也别想和谈,谁和谈谁就是奸臣。再说了,不打仗我们哪来的银子?没仗打,军饷都不发了,我欠了军市老李头三两银子,到现在都没还上呢,快滚到五两了。”

  陈迹好奇道:“在军市赊账?”

  李阿虎解释道:“军市里有专门给咱放印子钱的,寻常步卒能放三两,小旗放十两,总旗放二十两。”

  陈迹疑惑:“百户和千户呢?”

  张铜狗嗤笑一声:“百户、千户哪还需要印子钱,吃咱粮饷就够了。”

  陈迹若有所思:“他们就不怕打仗死了人,他们的银子收不回去?”

  张铜狗摇摇头:“你以为他们会做赔本买卖?你死了自有朝廷抚恤,抚恤的银子还没到你媳妇、老娘手里,就被他们截下了,人家手眼通天。”

  陈迹将话题拉回来,继续打听道:“就算朝廷主和,想拿元城换东西,御前三大营恐怕也不答应吧?”

  李阿虎想了想:“万岁军和神机营肯定不答应,五军营就不好说了。据说五军营都督是个儒将,不喜欢打仗。”

  张铜狗冷笑一声:“狗屁的儒将,就是没卵!”

  陈迹再试探道:“万岁军与神机营有多少夜不收在崇礼关外?”

  张铜狗想了想:“百十号吧。”

  陈迹暗自思忖,此次景朝使臣经过崇礼关,只怕困难重重。

  前线将士与景朝是这么多年杀出来的仇恨,元城身上更是背着血海深仇,前线将士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活着回到景朝。

  若是那些夜不收铁了心想刺杀使臣,他一个人拦不住。

  而这次宁帝给他京营仪仗使的官职,若是真把护送景朝使臣此事做成了,怕是要激怒不少人。

  陈迹终于想明白,宁帝为何把这个差事给他了,这是要逼他做个孤臣。

  不,不止是宁朝人想杀元城,自己那位舅舅恐怕也想杀。

  景朝捉生将突然进了大马群山,到崇礼关下寻衅,也不止是“出气”那般简单。

  陈迹皱起眉头,想做成此事,难如登天。

  此时,总旗与那四十名同僚依旧未归。

  “睡觉睡觉,”张铜狗拍拍屁股往屋里走去。

  李阿虎问道:“不再等等?”

  “等个球,这哪还等得到,都早点睡,明天出关给他们收尸,”张铜狗小声嘀咕道:“李光谷那小子还欠我七十文钱呢,这他娘的肯定要不回来了。”

  ……

  ……

  陈迹躺在通铺上。

  身旁没有阿笙所说的,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只有同僚们翻来覆去的声响。

  直到卯时,崇礼关的关楼上响起钟声,远远荡来。

  军舍门外有人吆喝道:“宣前府千户所二十一旗,都滚出来。”

  张铜狗翻身而起,穿好鞋便往外跑去:“百户大人,李光谷他们可有消息?”

  一位中年汉子站在门前:“没有,你们的旗官呢?”

  陈迹走出来:“在这。”

  中年百户瞥他一眼,却对张铜狗交代道:“带他们出去收尸,记住,别走大夹沟,从黄土嘴绕一下。”

  “成,”张铜狗问道:“领军械不?”

  百户骂骂咧咧:“捉生将在外面,你们领军械有什么用,还不是等死?”

  张铜狗缩了缩脖子:“也是。”

  百户挥挥手:“早去早回,耽误到鸣金的时候可没人等你们。”

  张铜狗诶了一声,对兄弟们招招手,拉了两辆板车就往城北走去。

  到城门前,城门未开,不少步卒等在门内。

  等待开城门时,张铜狗对陈迹介绍道:“这道门叫平安门,图个出入平安的吉利。出了这道门就是瓮城,六年前景朝大军打进瓮城,被老子用滚木砸死好几个,本该升小旗的,可那几个狗日的纪功官非说老子没法证明那几个人是老子弄死的。”

  就在此时,众人身后马蹄声传来。

  陈迹站在步卒当中回头看去,赫然是阿笙骑着一匹战马过来,背着一副硬弓,腰间还挎着一柄短刀。

  少年袖口束紧,裤子上打着绑腿,眉宇间一股英气。

  有人与阿笙打招呼:“阿笙昨日才回来,怎么今日又要出去?”

  阿笙沉声回答:“也不知洪爷找到摆子叔没,我去柳条沟接应一下。”

  平安门轰隆隆打开,阿笙一马当先往外冲去。

  平安门外便是瓮城,走在瓮城里像是身在深渊,四面都是灰色的巍峨城墙。陈迹回头仰望,却见关楼上正有一人披金甲立在墙垛后眺望远处。

  张铜狗提醒道:“那位就是总兵张澜津。”

  出了崇礼关北门,外面是崇山峻岭,一条被踩实的夯土道一直蔓延至山岭之间。十个人轮换着拖两辆板车慢吞吞走着,板车上放着几张草席。

  山路难行,每次陈迹还没拖一会儿,张铜狗便主动替换他,嘴里还骂骂咧咧着:“你们这些京城来的官贵子弟吃不得这种苦,现在兄弟们帮衬你,等你升了百户、千户,可别忘了兄弟们。”

  陈迹也不矫情,嗯了一声应下:“会的。”

  然而才刚走出五里地,却听前方传来马蹄声。

  张铜狗等人如临大敌:“跑!”

  十个人丢了板车往回跑去,可人哪有马跑得快?没跑出多远,马蹄声就已到近前。

  陈迹回头看去,竟是阿笙骑马折回,马背上还驮着浑身是血的洪祖二。只见洪祖二发髻散乱,大腿后面还插着一支羽箭。

  在阿笙身后,似还有马蹄声传来。

  阿笙焦急呐喊:“跑,捉生将追来了!”

  张铜狗吓得魂都没了:“娘嘞!”

  几名步卒把草鞋都跑掉了,光着脚不顾一切的往崇礼关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