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379章

  他一改先前态度,机灵的摘下腰间水囊递给陈迹:“公子喝水。”

  陈迹诧异看他一眼:“不渴。”

  阿笙眼珠子一转,又从兜里掏出两个温热的鸡蛋:“公子吃鸡蛋,本来是给洪爷备的,他现在也吃不上了。”

  陈迹没吃早饭,倒是接过手中,剥起鸡蛋皮。

  阿笙赞叹道:“公子好身手,夜不收里,能一口气杀两个捉生将的人也不多。”

  陈迹一边剥鸡蛋一边问道:“都有谁?”

  阿笙笑着回答道:“五军营的周旷,不过周旷哥升千户之后就回了京城。还有万岁军的高原、高野,神机营的张梁、李让,崇礼关的洪祖二、张摆失。”

  陈迹问道:“要拿捉生将的战功,该割哪里?”

  “哪能您亲自动手做这种脏活,我来帮您,平日里都是洪爷杀敌,我来归拢战利品的,”阿笙蹲下身子,在捉生将身上摸索起来:“要验明捉生将的军功比较复杂,哪怕您是京城来的,纪功官也会仔细些。首先要找捉生将的腰牌,腰牌上面记着他们是哪支军队的,出入景朝军营用来验明正身。不过捉生将阴险狡诈,喜欢故意将腰牌藏在别处,就是为了死后不让夜不收验明军功。”

  果然,这两名捉生将也没将腰牌带在身上。

  阿笙又说道:“如果没找到腰牌,就需要更多东西来佐证。捉生将的弓与刀都比寻常步卒好,这个得带回去,验明军功后纪功官会还给你,自用也行,拿去军市卖了也行,值不少银子。”

  “然后是他们的首级。捉生将都是行官,牙齿、头发比寻常步卒好许多,这也是验身的凭据。”

  “最后是他们身上的甲胄。捉生将的皮甲都是生牛皮以桐油浸泡后再阴干,之后再反复涂抹大漆阴干。一身皮甲做下来要三年,价钱比一身铁甲还贵,也要比铁甲轻便的多。得是景朝军队里最精锐的行官才能穿戴,寻常刀兵斧刃都砍不破的,适合长途奔袭。”

  阿笙用刀身敲了敲捉生将身上的黑皮甲,发出敲击类似树脂的声音,他又上手掰了掰甲片,竟硬得难以掰动。

  他悄悄瞥了一眼陈迹拖来的那具尸体,那名捉生将身上三处贯穿伤,有两处都刺穿了皮甲,视皮甲如无物。

  阿笙不解,陈迹手无寸铁,这得是什么行官手段才能穿透皮甲后,又洞穿了捉生将的身子?

  陈迹吃下一个鸡蛋,不动声色道:“皮甲也会还回来吗?”

  “不,”阿笙继续解释道:“这些皮甲交上去,纪功官就不会还回来了。完好无损的运去京城给朝廷保管,偶尔用做赏赐,非赏赐不得私藏;轻微破损的交由工匠修补,直接发给御前三大营的精锐;破损严重的会简单修复后发给边军……所以夜不收的大爷们缴获皮甲,都会刻意破坏的多一些,然后求总兵截留下来。”

  说话间,阿笙已经熟练的将捉生将扒个干净,又若无其事的砍断其头颅,掏出挎包里的石灰涂抹:“这两个捉生将的战功,足够您升到百户,至于能不能到千户,得看您背景够不够硬。”

  陈迹疑惑:“先前那位百户给我说,两个捉生将够升千户了。”

  阿笙摇摇头,耐心解释道:“那可是千户,总兵张澜津张将军说了不算,得上报兵部。若升了千户,便是正五品的武将,换熊罴补子。回到关内立刻可任一地守备,也可以任漕运上的领运千户,都是肥缺……有了两个捉生将的军功,只意味着您有了运作此事的前提,但能不能成,还得看您自己。”

  陈迹不动声色道:“那为何百户会那么说?”

  阿笙咧嘴笑道:“那都是我们忽悠官贵子弟的说辞,那些个官贵子弟人傻钱多,每月家里寄来的银子都上千两,一个捉生将卖他们两千两银子,我们能富裕好几年……但您是行家,我就不能骗您了。”

  阿笙将首级、皮甲、刀弓一并藏在一堆石头下面:“得用石头压好,不然首级会被野兽叼走。”

  陈迹靠在树干上吃下最后一枚鸡蛋,他看着少年阿笙做完这一切,意味深长道:“直接带回崇礼关不就好了,藏什么?”

  阿笙眼珠子转了转,笑着说道:“公子,咱还要去别的地方呢,先不回崇礼关。”

  陈迹漫不经心道:“你先是献殷勤,把自己不舍得吃的鸡蛋给我。而后大费周折帮我处理此事,自作主张将东西全都藏好,说要去别的地方。说吧,想求我什么事?”

  被拆穿心思的阿笙也不尴尬,只诚恳说道:“公子是聪明人,我也就不绕弯子了。我摆子叔和星星还被困在柳条沟,请您出手接应一下他们。”

  陈迹漫不经心道:“我有何好处?”

  阿笙明眸皓齿,看起来格外无辜:“公子,咱不都是为朝廷做事吗?”

  陈迹站直了身子:“捉生将都到崇礼关下了,想来柳条沟一路凶险,我只是个小旗官而已,不去。”

  阿笙赶忙道:“您怎么才肯去?”

  “两件事,”陈迹思索片刻:“第一个,我不打算升官,你帮我将这两个捉生将卖了,银子全归我。”

  阿笙一怔:“公子您真是一点都不想升官啊?”

  陈迹笑了笑:“升个百户用不着捉生将,你手里不还有景朝步卒的耳朵么,送我十只。”

  阿笙小声嘀咕道:“您做生意倒是精明……第二件事呢?”

  陈迹若有所思:“有没有能够秘密进出大马群山的密道,少有人知的那种。”

  阿笙警惕起来:“您问这个作甚。”

  陈迹看向他:“还要不要救你摆子叔?”

  阿笙咬咬牙:“有一条,出崇礼关后走窑子沟、王麻沟、下山岔……”

  陈迹摇摇头:“到时候你亲自领我走。”

  阿笙犹豫再三:“公子不怕我反悔?”

  陈迹转身往北走去:“能舍命救人的人,都是一诺千金的人,不怕你反悔。走吧,去柳条沟。”

  ……

  ……

  两人往黄土嘴走,想要顺便看一眼陈迹这一旗的同僚是否还活着。

  阿笙轻车熟路,仿佛每一棵树的位置都记得。

  陈迹跟在后面穿山越岭,好奇问道:“你既然是一岁多就被洪爷领养的,为何还叫他洪爷,不换了称呼?”

  阿笙身形一顿,而后若无其事的继续往前走:“洪爷不让。”

  陈迹疑惑:“为何不让?”

  阿笙头也不回的解释道:“洪爷说夜不收不能有牵挂,有了牵挂就会怕死,在崇礼关这鬼地方,怕死就会死,邪乎得很。”

  陈迹沉默。

  阿笙感慨道:“洪爷每次出平安门之前,都会先去军市上赌个精光,他说把银子花完就没有牵挂了,肯定能活着回来。”

  陈迹调侃道:“所以你们拿军功赚了那么多银子,过得还这般拮据?”

  阿笙笑了笑:“可不是么。经我手卖出去的耳朵没有八十也有一百了,捉生将的首级也卖过两颗。我每次跟洪爷说,攒够了银子就别出去卖命了,去京城过繁华日子吧,或者就去万岁军,反正万岁军总兵陆无涯也想招揽他。”

  “结果呢?”

  阿笙越过一条小溪,随口说道:“结果他每次都把我臭骂一顿。洪爷脾气不好,经常骂人的。刚刚回来策应你的时候,他才把我骂了一顿。”

  陈迹好奇道:“你不怕死吗,知道有捉生将还敢回来?”

  阿笙低着头:“没办法,洪爷说了,这就是夜不收的命。而且,摆子叔和星星的命得救啊,夜不收要是落在捉生将手里,是要扒皮抽筋凌迟处死的,我们恨他们,他们也恨我们。星星和我一般大,我俩从小一起玩,总不能就这么看着他死了……”

  话未说完,阿笙缓缓站定,怔怔的望着前方。

  陈迹抬头看去,赫然看见上百颗头颅在前方堆成一座京观,死者不瞑目,恐怖异常。

  阿笙一步一步朝京观挪去:“疤子叔,六哥……”

  他将露在外面的头颅一一认出,说话时几乎要把牙咬碎了。

  阿笙走到京观前,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并不嫌弃头颅上的血污与恐怖,小心翼翼的捧起一颗颗头颅放在地上。

  陈迹就在不远处看着,看着阿笙回过头对他说道:“你们那一旗人马都在这里了,还有其他旗的。但摆子叔和星星不在里面,他们还活着。”

  他诚恳道:“拜托公子,出手救救他们。”

  陈迹沉声道:“柳条沟在哪个方向?”

  阿笙指着东北方:“那边。”

  陈迹转身大步往北跑去:“现在就去。”

  京观是敌人示威的方式,寻常步卒看见京观皆会心生畏惧。

  捉生将深入大马群山,是想要将宁朝将士逼回崇礼关内,这样一来他们才能安心做事……可他们要做何事?

  陈迹笃定,捉生将一定是为了景朝使臣而来,他们要截杀使臣。

第451章 生还

  “还有多远?”

  “不远了,翻过前面那个山头就是。”

  陈迹面无表情地看向阿笙:“这是你第四次说,翻过前面那个山头就是了。”

  大马群山辽阔,山间多以松树、桦树、杨树为主,山路崎岖难走,时不时还得趟河,好在河都不深,最深的刚刚及腰。

  每次陈迹询问,阿笙都说不远了,翻过山头就是,结果翻了三个山头,连柳条沟的影子都没看到。

  他们从卯时出发,硬生生走到夕阳斜照。

  陈迹低头看了看脚上的草鞋,粗糙的鞋绳眼看快要断了,未必能撑到返程。若不是他的山君门径,只怕脚踝早就磨破,脚底也走出水泡了。

  阿笙终于有些不好意思,小心翼翼的打量着陈迹:“这不是怕您不愿意去吗。公子,摆子叔和星星危在旦夕,除了咱们,没人能救他们了。我还带了一双草鞋,可以给您穿。”

  “不用,我的草鞋还没坏,”陈迹从他身边走过:“确定是最后一座山头就行,若翻过去还没见到柳条沟,我转身就走。”

  阿笙赶忙跟在后面:“那我把草鞋给您留着,您放心,真的快到柳条沟了。”

  两人赶路时,阿笙走到半路草鞋坏了,干脆把草鞋扔到一旁,光脚走路。这少年光脚踩在山路上,哪怕踩到石粒,眉头也不皱一下。

  答应给陈迹留着的草鞋就背在身上,真的没有给自己换上。

  陈迹侧目瞥他一眼:“你是什么行官境界?”

  阿笙回应道:“后天七重。三年前开始修行的,洪爷说我天生就是这块料,十八岁之前就能先天呢。他有时候喝完酒说对不起我,没能给我找个同修行官少些的门径,不然我肯定能修到寻道境去……公子,您是先天行官吧,您修道先天用了多久?”

  陈迹顿了一下:“八年。”

  阿笙赶忙道:“那您也很厉害。”

  他经过一棵树时,顺手摘了两串红色的果子递给陈迹:“公子吃点解解渴,这玩意叫酒饼婆,我和洪爷空手回去的时候会带点这玩意,回去能酿酒用,平常吃了酸酸甜甜的能解渴。”

  陈迹回头打量阿笙,对方光着脚,吃着果子:“你是几岁开始跟着洪爷出关的?”

  阿笙回答道:“九岁的时候,那次洪爷要去白达旦城,带着小孩子更容易使景人放松警惕,所以就把我带去了。再之后,每次出关都会带上我。”

  陈迹不动声色:“你们还敢去景朝的城池?”

  阿笙理所当然道:“夜不收都去过啊。”

  陈迹好奇道:“那次去白达旦城做什么?”

  阿笙回忆道:“洪爷听一个从崇礼关经过的行商说,景朝一个勋贵上元节前要一百匹云锦,还请京城匠人打了一只巴掌大的纯金寿桃,送去白达旦城。他猜测白达旦城的城主父亲要过寿,到时候定会宴请宾客。然后洪爷和摆子叔决定去给筵席下毒,毒死了好几十个宾客呢……”

  陈迹挑挑眉毛,洪祖二做这种事还敢带着九岁的孩子去?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沙沙声。

  陈迹与阿笙两人一左一右同时闪到树后藏身,又一起悄悄探出头去。

  是捉生将,还是夜不收?

  又或者是张摆失和许星星被人追杀至此?

  下一刻,一名捉生将披着皮甲在山林间穿梭,朝陈迹和阿笙跑来。他时不时看向身后,神色仓促。

  这名捉生将身上有血,跑动时一瘸一拐,分明受了重伤。

  咻的一声,羽箭从他背后射来。

  捉生将歪过脑袋,一支羽箭擦着他耳朵飞过,哚的一声钉在陈迹藏身的树上,兀自颤动不休。

  陈迹缩回脑袋暗自思忖,有人在追杀景朝捉生将?难道是御前三大营的夜不收?

  外面又响起几声弓弦震颤,他再探出头去,却见昏暗的夕阳下,逃窜的捉生将被三支羽箭钉死在地上。

  陈迹与阿笙相视一眼,都认出羽箭非宁朝制式,没有贸然出去。

  几息之后,五名捉生将从山林里走出来,来到捉生将的尸体旁,四人持弓警戒,一人扒下尸体身上的皮甲与信物。

  陈迹瞳孔微缩,捉生将内讧。

  为什么?

  捉生将把尸体剥了个精光,其中一人收回箭矢,擦拭干净插入箭囊。一支箭矢造价七十文钱以上,等于一名木匠一天的工钱,能回收则回收。

  陈迹藏于树后屏气凝息,听着那名捉生将一步步靠近。

  三枚剑种从斑纹里游弋而出,藏在袖口。

  一旦被人发现行踪,势必要与五名捉生将有一场生死恶战。他或许能活,但阿笙一定会死。

  他转头看向阿笙,阿笙也攥紧了刀柄,一口气都不敢喘。阿笙很清楚,此时不能犯错。犯错就会死。

  脚步声在树后终于停下,捉生将从树上拔掉箭矢,又面朝山林一步步退回到同僚身边:“走。”

  五人一起往北边去了,身影隐没在山林的阴影里。

  太阳落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