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413章

  鸿胪寺丞又捧着盟约来到离阳公主面前,离阳公主在盟约上写下名字“元音”,又随手沾了满掌的朱砂印泥,在盟约上按下完整的掌印。

  离阳公主笑着说道:“本宫没有带印信,便把掌印按完整些好了。”

  鸿胪寺丞引着众人来到后院,这里早早设下土坛,旁边挖出一个“坎”来。一份文书埋于其中,敬告地祇,一份文书烧于火盆,敬告天神。

  剩余两份,景宁各执,分别存于各自宗庙,昭告于人。

  待做完这些,太子对离阳公主客气拱手:“殿下且回会同馆歇息,武襄县男还要随孤进宫一趟,商议护送殿下出崇礼关之事。”

  离阳公主看了陈迹一眼,点头应下:“好。”

  ……

  ……

  紫禁城中。

  太子在前陈迹在后,两人穿过金瓦红墙,谁也没有说话,似乎也没有再说话的必要。

  经过奉先殿时,太子忽然感慨:“陈大人,孤很怀念当初在固原的时光,你救了孤两次,孤许诺你东宫右司卫一职,本以为未来会传为一段佳话,可回到京城之后,好像一切都变了。”

  陈迹没有理会。

  太子自顾自的说着:“陈大人,孤是真的很欣赏你,你是陈家人,陈阁老又是孤的老师,本该是最亲近的才是,怎么如今闹成这般模样?这样一来,也让陈阁老夹在当中……”

  陈迹打断道:“殿下。”

  太子疑惑:“嗯?”

  陈迹平静道:“闭嘴吧。”

  太子眼神慢慢沉静下来:“孤以为,你我之间应有回旋的余地。”

  陈迹不再理他。

  待到仁寿宫前,太子忽然转身问道:“陈大人,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若你心中还有气,孤可以想尽一切办法弥补。”

  陈迹从他身边经过,径直走到仁寿宫殿外高声道:“臣,武襄县男陈迹参见陛下。”

  仁寿宫中传来吴秀细腻的声音:“宣,太子、武襄县男觐见。”

  两人一同跨进仁寿宫跪伏于地,宫中阁臣、部堂俱在,宁帝盘坐在纱幔之后看不清面目。

  此时,太子当先开口:“启禀陛下,盟约已订,敬告天、地、人,可送还离阳公主与元城了。儿臣以为,当由武襄县男率羽林军护送,武襄县男屡立奇功,使羽林军面貌焕然一新,从未失手、失节,由他们护送较为稳妥。”

  堂官们相互传递眼神,纷纷看向绣墩上的阁臣。

  张拙思忖片刻开口:“羽林军人丁凋敝,从崇礼关回来后尚且没有休养的机会,还是由御前大三营护送比较好。”

  可他刚说完,胡阁老眼皮都没抬一下,沙哑反驳道:“不妥,御前三大营从未操训过仪仗之事。”

  张拙看向胡阁老:“是真的从未操训过,还是不想背这骂名?”

  胡阁老慢慢抬起眼皮,目光炯炯有神的看向张拙,张拙虽已入阁,但这些日子行事低调,还从未与其他阁臣针锋相对过。

  今日却像是变了个性子,不再韬光养晦了。

  下一刻,宁帝在纱幔后缓缓说道:“行了,别在仁寿宫里吵闹,莫扰了三清道祖……就由武襄县男率羽林军护送吧。”

  陈迹只得高声道:“遵旨。”

  太子慢慢吐出一口浊气,可这一口还没吐完,却听陈迹又说道:“我朝自古以来有御驾亲征之风骨,如今说是和谈,实为景朝主动求和。臣请太子殿下主持此事,与臣一同前往崇礼关外,一则是由太子亲自接收景朝战马,示武天下,显我国威,二则是太子亲迎被掳军民回朝,以示我朝仁德。那些军民被掳七载有余,若由太子亲迎、慰藉,想必边军将士会倍感振奋。”

  太子瞳孔一缩,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还没等他反应,胡阁老开口说道:“臣附议。”

  张拙紧随其后:“臣附议。”

  太子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陈阁老与齐阁老,连同其他阁臣与堂官也一并看去。

  然而就在此时陈阁老缓缓开口:“臣附议。”

  太子怔在当场。

  这一次,轮到堂官们讶异了,陈家竟为陈迹,放弃了太子?

  御座上的宁帝缓缓开口:“既如此便让太子走一遭吧。”

第498章 人心向背

  仁寿宫内安安静静,朝臣们面面相觑。

  他们知道,如今暗流汹涌,有许多人不愿看到两朝和谈,其中有宁朝人,也有景朝人。

  即便盟约签了,元城也未必能活着抵达崇礼关。即便使臣队伍能走出崇礼关,也未必能活着回到上京。

  太子想让陈迹去送死,情理之中,陈迹敢拉上太子一起送死,意料之外。

  可直到此时,部堂们都不觉得有多么惊讶,这种事大家在朝堂上见的多了,没甚稀奇。

  但他们没想到,陈家与太子自此决裂……就因为一个刚进京不到一年的庶子。

  太子也没想到。

  朝臣们看向陈阁老,看着对方脸上的褶皱与垂着的眼皮,忽然懂了。

  陈阁老太老了。

  老到,但他听闻斗了一辈子的老对手徐阁老病重的消息,也会心中生出悲戚,也会思考自己的余晖还能照耀陈家多久。

  此时,宁帝在御座上缓缓说道:“拟旨吧,此为两朝大计,不得有误。”

  吴秀低声应下:“是。”

  宁帝起身往御屏后走去,太子忽然朗声道:“陛下,羽林军人丁凋敝,儿臣请派遣解烦卫随同护送。”

  可宁帝像没听见似的,身影消失在御屏之后。

  吴秀朗声道:“诸位,散了吧。”

  陈迹缓缓起身,仁寿宫里的烛火照着他的影子笼在太子身上:“殿下,此行辛苦,若有照顾不周之处,还望多多体谅。”

  太子深深吸了口气,起身温声道:“有武襄县男在,孤倒是放心的。”

  两人之间藏着机锋,直到朝臣往仁寿宫外走,才彼此各退一步让开宫门。

  陈阁老颤颤巍巍从两人身旁经过时,太子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拱手尊敬道:“老师,近来禁足钟粹宫中,一直没机会去探望您。”

  可陈阁老没看太子,而是对陈迹慢悠悠说道:“走吧,随老夫一起回家吧。”

  陈迹拱手道:“是。”

  小太监提着宫灯在前面引路,一老一少、一前一后出了宫去,陈阁老一身正红官袍披在身上松松垮垮的,像是罩在稻草人身上。

  陈迹回头看去,正看见朝臣们从仁寿宫中鱼贯而出,小太监们用长长的铜柄熄灭了蜡烛,黑暗笼罩下去。

  陈阁老头也不回的慢吞吞说道:“年轻时啊,每次进宫走路都带着风,官袍要干净,补子要艳丽,第一次换上孔雀补子的时候,我还嫌吏部发的不够精致,专门让陈序去李记绣了几幅新的。”

  “老夫那时候的胆子也像你一样大,什么事都敢想、都敢做,王保还在司礼监当权时,我也敢指着他的鼻子骂,回家也不后怕,照样吃三大碗热气腾腾的烩面。”

  “站在朝堂上腰杆挺直,一眼望去只觉得齐公怯弱、胡公莽撞、徐公贪婪,皆不如我。”

  陈阁老腰间玉佩晃晃悠悠拍打在衣摆上,沉闷的像是拍打着岁月的尾声。

  他干巴巴的笑了笑:“等自己进了文华殿,终于也成了阁臣,一照镜子才发现自己其实不年轻了。”

  “陈迹啊,这些年我一直看、一直挑,可我看谁都不满意。我想啊,老大循规蹈矩却能守城,老二偏激阴翳却能开拓进取,真是难以取舍。我又从旁支里挑,陈束锐气有余、城府不足,陈朗才学有余、变通不足,想来想去,还是犹豫不定。”

  “后来我才明白,其实我一直在等,等一个能赢我的人,这才能甘心把自己辛辛苦苦经营出来的陈家交出去。”陈阁老在红墙金瓦之间站定,慢吞吞回头朝陈迹看来:“前阵子二房那一局,是你赢了,你赢的很险,但胆、识缺一不可……陈家的未来交给你了。”

  两人尚在宫中,身边还有执灯的太监与跟随的朝臣,这番话是对陈迹说,亦是对天下说,陈家下一个执牛耳者,定了。

  待陈阁老百年,主持陈家宗祠的人会是陈迹,而不是陈礼尊。

  陈迹拱手:“多谢家主。”

  陈阁老继续往前走去:“谢什么,这是你自己用命争来的。此次前往崇礼关,若事不可为就扔下其他人回京城来,有陈家,只要留得命在,什么都可以重来。”

  陈迹再次拱手:“是。”

  陈阁老沉默片刻,忽然说道:“老夫只有一个要求,离阉党远些。天下文人的人心是陈家之根基,和阉党为伍,与自掘根基无异。”

  陈迹微微一怔:“是。”

  ……

  ……

  翌日清晨。

  待晨钟声响起守在会同馆外的陈迹睁开双眼,他坐在马车上舒展筋骨,身体里传来噼啪声响。

  他抬头往屋顶望去,李玄正炯炯有神的巡视四周,见他往来,李玄轻轻摇头:没有异常。

  陈迹心中一叹,离阳公主身旁戒备太过森严,司曹癸与司曹丁恐怕是放弃在京城内动手了。

  他一直有一个疑惑,按理说王道圣生擒元城回宁朝,以司曹癸的行事作风,早该怀疑他的忠诚。

  可自打他从昌平回来司曹癸仿佛突然愚钝了似的对他放任不管……为什么?

  此时,会同馆内传来脚步声,陈迹回头,却见离阳公主跨出门槛:“陈大人,走吧。”

  这位离阳公主没了先前的跳脱,似是一夜之间低沉了许多。

  陈迹为她掀开车帘:“今日离京,若是乘马车恐怕得半个月才能到崇礼关下。等过了昌平,你恐怕得弃车换马,这样一来四天就能到,以免夜长梦多。”

  离阳公主钻进车厢:“放心,本宫知道轻重。”

  陈迹放下车帘,对羽林军招了招手。

  仪仗队伍缓缓离开东江米巷往午门去,刚穿过承天门便遥遥看见太子一身白色箭服立于午门之前。

  太子身旁还有小太监为他牵着马匹,身后则是解烦卫押解着一个带着黑色头套的男人,身穿白色囚服,佝偻着腰背。

  元城。

  李玄策马跟在马车旁感慨:“单这么看,哪能看出这是叱咤景朝的大人物,到了落难时,功名利禄转眼云烟,一点尊严都留不下。”

  离阳公主坐在车内说道:“待回到景朝他便又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枢密使了,所以人这一辈子最紧要的还是有用,有用才能有救。”

  仪仗队伍停在午门前,解烦卫押解着元城送上车去,而后像避着瘟疫似的赶忙回到午门内,生怕沾上事端。

  太子从小太监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他不看陈迹,反而看向李玄:“李大人,此情此景,倒让我想起咱们先前去固原的场景,只可惜上一次还有诸多人相送,送到十里外的梅亭才散去,这一次却是孤零零的。”

  李玄客客气气回答道:“殿下,我等做事无愧于心,无需旁人喝彩。”

  太子微笑道:“一阵子未见,李大人比先前成熟稳重多了,这一路拜托了。”

  李玄依旧客气:“太子过誉,卑职定会做好分内之事。”

  太子看着眼前的李玄,目光又扫过上百名羽林军,与上次不同的是,开拔前便有人表了忠心,一路上众星捧月。

  如今对方言语依旧尊敬,可神情里都藏着疏离。

  太子并不灰心,依旧笑着说道:“此次前往崇礼关,一切凭李大人做主,咱们打算走哪条官道,又要多少天抵达崇礼关?”

  此话一出,羽林军才意识到太子铺垫这么久,竟是要捧李玄分权。

  李玄是仪仗队伍中官职最高的,也是羽林军的都督,若是李玄与陈迹出了分歧,羽林军也该听李玄的,而不是听陈迹的。

  可李玄却没有直接回答太子,而是看向陈迹:“陈大人?”

  陈迹坐在车上看向太子:“殿下,我等已经去过一次崇礼关了,跟我们走就是,不必过问太多。”

  太子凝视着李玄:“李大人也是这个意思?”

  李玄平静道:“正是。”

  太子神情渐渐寡淡下来:“武襄县男倒是好本事,短短几个月时间竟能使羽林军唯你马首是瞻。”

  陈迹淡然道:“殿下,自古人以诚而兴,天命去留,人心向背,皆决于是。殿下好好学,好好看。”

  未等太子说话,午门外又传来马蹄声。

  众人看去,却见张夏骑着枣红马而来,在午门前停下,隔空将鲸刀与羊家的硬弓扔来。

  陈迹接在手中,好奇道:“我让小满送来,她怎么偷懒了。”

  张夏笑着解释道:“我与离阳公主殿下朋友一场,也该来为她送行才是,所以顺手就给你带来了……一路小心。”

  说罢,她拨转马头又疾驰而去,离阳公主这才刚刚掀开窗帘,却只能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陈迹深深吸了口气:“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