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414章

第499章 故布疑阵

  仪仗队伍从德胜门出城,一路往昌平县去,清晨出发,傍晚抵达,这是最适合落脚的地方。

  长长的夯土官道一直延伸到北方,两侧无山,一览无余。

  陈迹策马走在最前方,鲸刀与硬弓横在马鞍上,腰间的箭囊随着马背颠簸上下摇晃。

  在他身后,羽林军牢牢拱卫着马车,李玄与齐斟酌守在马车两侧并驾齐驱,丝毫没有管太子的意思。

  太子几次想要插入羽林军队伍中,可都被挡得严严实实,就像是游离在仪仗队伍外的路人。

  他打量着羽林军刀刻似的下颌,如今竟连齐斟酌脸上都有了几分不曾见过的坚毅与隐忍。

  太子左右环顾,见自己始终插不进羽林军的队伍,终于不再挣扎。

  直到傍晚时分,他看见昌平县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终于策马上前,在陈迹身旁低叹道:“陈大人厉害,孤自愧不如。”

  陈迹漫不经心道:“殿下此话从何说起?”

  太子与陈迹并肩而行:“羽林军第一次出征是孤领着去固原,孤很清楚他们是什么模样,短短几个月时间将他们带成这般模样,确实非常人所能及。”

  陈迹平静道:“殿下误会了,是他们自己怀有志气,与在下关系不大。”

  太子笑了笑:“所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领头的什么样,兵就会学成什么样,自古以来领兵打仗皆是如此,陈大人不必过谦。”

  陈迹忽然感慨:“在下有时候觉得,殿下很厉害,厉害到不论何时都能不喜不怒,即便此时此刻你我撕破脸,也能重新贴上来,试图与在下和解。”

  太子温声道:“这又算什么呢。身为储君从小便要隐忍,既不能太出色,会被父皇忌惮,也不能不出色,会被父皇厌弃。要忍着自己对父母的孺慕之情,因为对方心里没有。也要忍着自己对某人的厌恶,因为对方还有用。有时候明知钟粹宫里有别人安插的眼线,也要忍着装作不知道。孤从小都是这么隐忍过来的,习惯了。”

  陈迹面无表情:“殿下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太子话锋一转:“陈大人,孤知道你我之间已无回转余地,但今日孤不与你谈论旧情,与你谈利益如何?”

  陈迹笑着问道:“殿下能给在下什么?”

  太子思忖片刻:“若陈大人与陈家能助孤一臂之力,可允诺陈家一个世袭罔替的国公。陈大人,我宁朝可有百年没出过异姓国公了。”

  陈迹哈哈一笑,不再遮掩:“国公虽诱人,可那不是在下想要的。以殿下的阴毒性子,登基之日,便是在下被清算之时。而且,殿下至今还不明白一个道理。”

  太子疑惑:“什么道理?”

  陈迹诚恳道:“殿下一直以为,是我私下里叮嘱羽林军孤立殿下?并非如此,在下从未说过什么,如今这一切,不过是殿下咎由自取罢了。殿下,羽林军在崇礼关外死了几十名兄弟,周崇、周理二人在固原时护你周全,但他们战死在崇礼关外,尸首运回京城后,你可曾去吊唁?他们明日就要下葬了,你可知道他们葬在哪里?”

  太子轻声道:“孤一直被软禁在钟粹宫里,无法吊唁。”

  陈迹继续说道:“羽林军回京时没有人为他们说一句话,人人都骂他们是通敌卖国的奸佞,甚至不准他们走安定门。但凡有别的可能,我都不希望他们再走一遍这条路,因为再走一遍,就会被人再骂一遍。但因为你一己之私,他们无法亲眼看着同袍下葬,连口气都没歇就又要出征了。”

  太子哑口无言。

  此时,昌平县城门近在眼前,城门里传来哄闹的叫骂声与议论声,似乎有人将仪仗要从此经过的消息散播开来,以至于昌平的百姓都守在城门前,等着叫骂泄愤。

  陈迹看向太子,笑着说道:“殿下,我很扛骂,希望你也是。”

  ……

  ……

  仪仗队伍进入昌平县城前,陈迹拨马到李玄身边低声交代道:“有人刻意制造混乱,恐怕是想趁乱做些什么,进了昌平县,万事小心。”

  李玄点头:“晓得的。”

  陈迹策马当先走进昌平县城,城内百姓见他们进来,纷纷投来目光。

  他看见百姓当中有几人目光扫来,而后又很快避开,匆匆离去。也有几人目光始终盯着他们,眼中透露着恨意。

  陈迹分不清这些人是来杀景朝使臣的刺客,还是听了茶馆里的故事将他们当做通敌卖国的奸佞,只觉得看谁都像刺客。

  有百姓跟着仪仗前进,高声呼喊着:“奸佞小人,通敌卖国!”

  渐渐地,有人发现羽林军骂不还嘴,竟有人试探着拿出鸡蛋朝马车扔去,李玄眼疾手快将鸡蛋接在手中,眼神复杂的盯着鸡蛋。

  陈迹指着太子对百姓高声呵斥道:“太子在此,不得无礼!”

  百姓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顿时将怒火宣泄过去。

  如今还活着的羽林军几乎各个都是先天行官,总不至于被鸡蛋砸中。唯独太子不是行官,鸡蛋砸来的时候根本躲避不开,只能任由鸡蛋砸在身上,狼狈不堪。

  没人替他遮挡。

  有羽林军想要与百姓辩解,可李玄只沉声吩咐道:“小心戒备,不要停留。”

  仪仗直奔昌平驿站,陈迹一直将手按在鲸刀刀柄上,可直到他们在驿站门前停下,也不曾见人动手。

  李玄将缰绳递给齐斟酌:“把马匹送去马厩,务必看顾好,莫叫人投毒将战马都毒死了。”

  齐斟酌应下:“我今晚带人睡在马厩里。”

  李玄点点头:“去吧。”

  待羽林军将昌平驿周遭封锁,陈迹这才掀开车帘对离阳公主说道:“下车吧,且在正堂中稍歇,等我们将昌平驿搜过一遍再安排屋子。”

  离阳公主戴上一顶白纱帷帽,看不清白纱后的面目,她搀扶着头戴黑色布袋的元城慢慢下车。

  太子诧异,他没想到一天过去了,元城头上竟还被罩着,要知道此时元城已不再是阶下囚,根本没有罩住脑袋的必要。

  陈迹目光扫过外围的人群,领着离阳公主进了正堂,寻了个桌子坐下。

  昌平驿的官吏凑上前来,恭敬道:“大人,驿站里准备了饭菜和热水,菜有锅塌豆腐、小羊排……”

  陈迹摇摇头:“不必,我们自己带的有。”

  说罢,太子看见的羽林军解下肩上的行囊,舍了驿站的羊排不吃,反而从里面取出一张张已经凉了的葱油饼子分发出去,羽林军默默的咬着饼子撕下来一块,又默默咀嚼。

  还有羽林军拿出水囊相互传递着喝,连离阳公主也不例外,接过水囊就喝,接过饼子就吃,半点都不矫情。

  太子看着身上挂着的蛋清,准备去接饼子,可发饼子的多豹发到太子时,转身走了。

  驿丞见状,赶忙来到太子面前:“殿下,小人为您盛些饭菜。”

  太子深深吸了口气:“不必,孤还不饿。”

  没人敢吃路上的饭菜,一切来历不明的饭菜里都可能有毒。

  往崇礼关去,若是乘马车最快也要十余日。没有食物、没有清水,还要面对暗流汹涌的刺杀,太子不知自己该如何熬到崇礼关。

  他忽然指着元城说道:“此人并非元城,对也不对?”

  陈迹瞥他一眼:“殿下说什么胡话呢,此人不是元城还能是谁?”

  太子沉声道:“陈大人未免也太不顾惜自己的性命了,想用自己引开刺杀,好让真正的元城离开,不然他为何不摘下头套?”

  陈迹平静道:“因为此人乃景朝枢密使,不可让其纵览我朝官道与山川走势,以免其回到景朝绘制舆图。不仅如此,连他的耳朵也得堵上。”

  太子不信:“如今已经在驿站里,不用再防着他探查我朝地貌,可以摘下他头套吃些东西了。”

  羽林军与驿站官吏齐齐看向陈迹。

  陈迹坐着没有动弹,手里捏着饼子,凝视着太子:“殿下,送回元城乃是我等职责所在,你别管如何送回去的,只要送回去了就可以。殿下其实是担心自己被元城连累死在路上,所以才要拆穿此事?未免太自私了些。”

  太子知道,只有刺客发现这里并非真正的元城,才会将目光移回京城,只有这样他才有希望活着回去。

  陈迹平静道:“多豹,将驿站官吏全部押入正堂看管,今夜谁也不许离开昌平驿,待明日离开后,你带人留下看管驿站,等我们从崇礼关回来。”

  多豹抱拳道:“是。”

  太子沉声道:“方才元城下车时戴着头套的模样已经被围观的百姓瞧了去,孤能看出来的,旁人也一定能看出来,陈大人不过是自作聪明而已。为了元城,又怎能押上一国储君之性命?”

  陈迹抬头看向太子:“殿下不用挖空心思保命了,这一趟你我同生共死,避不过去的。活着回京算你命大,若是死在路上,也别怪旁人……你的命,未必有元城值钱。”

第500章 后会有期

  亥时,京城沉寂下来,仿佛随着仪仗离去,把喧嚣也一并带走了。

  一队人马从太液池疾驰而出,在东江米巷的会同馆门前停下,会同馆熄了灯,似乎早已人去楼空。

  为首者翻身下马,大步走进馆内:“殿下可以出来了。”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离阳公主竟从黑暗中走下楼梯,她穿着一身男子衣裳,笑吟吟的看着楼梯下的白龙:“竟然是白龙大人亲自送本宫离开,荣幸之至。”

  白龙双手拢在袖中,淡然道:“殿下千金之躯,自是要隆重些,旁人来送,本座不放心。”

  离阳公主问道:“现在安全了吗?”

  白龙平静道:“陈迹帮殿下把目光全都引走了,自然安全稳妥许多。”

  离阳公主忽然问道:“他会不会有事?”

  白龙抬头打量着离阳公主:“殿下在担心陈迹?”

  离阳公主诚恳道:“白龙大人莫不是以为本宫铁石心肠?没有陈大人,本宫早就死在关外了,有人救过本宫的命,本宫心里怎会一点恩情都不记?”

  白龙随口说道:“那不如殿下多逗留些时日,帮陈迹把杀机吸引回来?”

  离阳公主莞尔一笑:“那岂不是白费了陈大人的一番苦心?还是今晚就走吧……元城在何处?”

  白龙转身出了会同馆:“到地方就知晓了。”

  离阳公主走出会同馆,却见百余名密谍驻马而立,马嘴中衔着木棍,马蹄上裹着厚厚的棉布。

  队伍中,皎兔、云羊、玄蛇、宝猴俱在,这一次离阳公主真的有些担心了,她皱眉看向白龙:“白龙大人,密谍果真在陈迹身旁一点后手都没留?假扮我的人又是谁?”

  白龙翻身上马,轻描淡写道:“殿下与元城平安离去才是最紧要的,自然要将人手都留在你们身边才是。”

  离阳公主凝重道:“他也算是你宁朝的功臣,难道你们就一点不在意他的死活?”

  玄蛇全身拢在黑色大氅里,慢悠悠说道:“殿下,他是陈家的人,我等是阉党,不用我等操心他的死活,他是死是活与我等也没甚关系。再者说,想坑他的是太子,不是我们。”

  白龙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的俯瞰着离阳公主:“殿下到底走不走?”

  离阳公主咬咬牙,也翻身上马:“走。”

  白龙一马当先往东边的朝阳门去,一行人风驰电掣,还没等他们抵达朝阳门下,便已有密谍手持内相手谕,命五城兵马司将城门打开一条缝隙,容这一队人马从缝隙中穿过。

  而后,朝阳门又缓缓合拢。

  不仅是朝阳门,今晚京城九道内门,非内相手谕不得开门,便是阁臣也不许进出。此时即便有人反应过来陈迹那边只是个幌子,也来不及做任何事情。

  ……

  ……

  密谍司人马护着离阳公主一路往东南疾驰,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离阳公主在马背上顶着风高声问道:“这是要去哪?”

  却没有人回答她。

  待月亮升至头顶时,密谍司人马终于抵达第一座驿站。

  离阳公主看着驿站的牌匾“廊坊驿站”,恍然道:“你们要领我去塘沽港,送我走水路回景朝?”

  依旧没有人回答他。

  密谍在驿站门前齐齐下马,玄蛇麾下密谍一脚踹开驿站合拢的门板:“都滚出来。”

  驿丞与小吏迷迷糊糊跑出来怒声道:“哪来的野……诸位大人!”

  驿站官吏看见门外黑压压的密谍,顿时清醒了十二分,吓得双股战战:“各位爷,出了何事?”

  白龙带着人穿过驿站正堂,往后面的马厩走去:“换马。今日机密行事没有带兵部火票,明日给你们补上。”

  驿丞忙不迭道:“好好好,诸位自便。”

  密谍们从马厩里牵出百余匹战马来,套好马鞍又风尘仆仆启程。

  京城前往塘沽合计三百里,一路上有三座驿站,每抵达一座驿站换一次马,以四百里加急的速度飞驰。

  饶是离阳公主做好心理准备,也有些扛不住。

  待密谍司人马抵达塘沽港时,天已亮起,旭日从海的尽头慢慢探出金红色的轮廓,离阳公主看着朝阳,像做了一场荒诞的梦一样。

  她看向白龙:“元城呢?”

  白龙跳下马往港口走去,港口尽头停靠着一艘双桅大船,正有一个胖胖的身影站在船舷上眺望,还有一名年轻人坐在桅杆上的眺望台闭目养神。

  金猪,天马。

  白龙走近:“辛苦了。”

  金猪笑着说道:“可算把你们盼来了,再不来,只怕我身上都得腌出一个海腥味了。”

  白龙踩着舢板登上大船:“元城呢?”

  金猪笑眯眯道:“老小子在船舱里吃早饭呢,昨天还嗷嗷着不想再吃鱼了,想吃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