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416章

  此时,一名头戴斗笠的灰衣人影从角落里闪身而出,他没有理会烟幕之墙,也没有去管羽林军与陈家二房死士的厮杀,径直走向马车。

  司曹癸。

  他来到马车前掀开车帘,想要确认离阳公主与元城的死活。

  可他才刚刚掀开车帘,却见车帘后一只女人的手掌按出来,直勾勾按在他胸口上。

  司曹癸想要躲避,可对方比他还要快上一线。

  手掌印在司曹癸胸口,他背后的衣裳轰然破裂,布片炸开的碎裂里,一道魂魄竟被这一掌轰出体外。

  魂魄没有戴斗笠,是司曹癸原本的模样。

  车里的人看着那道魂魄,轻叹道:“原来是你。”

  司曹癸向后飞出一丈,翻滚落地。

  他起身用手背抹去嘴角血迹,眼神中闪过莫名神色:“原来你真的没死……”

第502章 二十年恩怨

  酒幡烧起的烟幕围起了长街,酒肆里喊杀声震天。

  司曹癸头上的斗笠已经不知道飞去哪里,露出饱经风霜的面容,直勾勾盯着晃动的车帘。

  车里车外两人是二十年的旧识,可双方没有老友重逢的喜悦。

  ‘离阳公主’掀开车帘慢慢走下车来,气定神闲道:“久违了。”

  司曹癸看着眼前的女人,对方面容是离阳公主,可对方的那双眼睛如此熟悉。永远像一潭幽静的黑色湖水,水面下流动着火。还有,行官门径骗不了人。

  司曹癸笃定,眼前的女人就是陆野,一个不像女人名字的名字。

  此时,陆氏双掌边缘的八卦若隐若现,乾、坤、坎、离、震、艮、巽、兑八个卦象逐一生灭。

  司曹癸胸口隐隐作痛,他回忆道:“坎、离、震、艮、巽、兑六卦打六魄,乾、坤两卦打二魂……阿姐,我说得没错吧?”

  陆氏淡然道:“陆谨教你的?”

  司曹癸思索道:“震卦,震为雷,雷水解,泽风大过。方才那一掌,我尸狗一魄被打出身体了,难怪生不出警惕之心。”

  陆氏朝他一步步走去,司曹癸忽然说道:“阿姐,你假死之后,我们找了你十多年,大人至今还在找你,从未放弃过。”

  陆氏站定:“当初假死天衣无缝,你们为何会觉得我还活着。”

  司曹癸平静道:“因为你临死没有把八卦游龙传给陈迹。”

  陆氏若有所思:“难怪,原来破绽在这里。”

  司曹癸继续说道:“大人说,八卦游龙乃庆文韬家传行官门径,世间独一无二,你是重情重义之人,绝不会任由它埋没在世间。这些年我留在陈迹身边试探了许多次,确定他是进了太平医馆才得了行官门径,既然你没将八卦游龙传给他,便说明你没死……我们一直在找你。”

  陆氏沉默不语。

  司曹癸感慨道:“我守了陈迹那么多年,总以为你一定会来看看他,没想到你如此狠心,竟真的一次都没出现过。我看着他被梁氏欺辱、污蔑,看着他睡在破了窗户的屋子里冬天连个火盆都没有,看着他被发配到太平医馆当一个小小学徒,阿姐,你如何忍心?不过,总算找到你了,上一次你在昌平用了八卦游龙,我就知道一定是你。”

  陆氏点点头:“所以也是你们在一直找小满买消息,想要知道陈迹见过什么人,看我有没有去悄悄看过他。洛城那一次,小满驱使饕餮吞掉的,也是你们的人。”

  司曹癸坦然承认:“没错。”

  陆氏微微眯起眼睛:“陈迹在军情司里陷到何种程度了,他为你们做过多少事?”

  司曹癸有些唏嘘:“他很像你。就像当年我们都以为你无所不能一样,每当绝望的时候,最后都只能靠你完成任务。如今陈迹也总能给我惊喜,每每我觉得事不可为时,他都能绝地逢生。若不是你,他本该被当做司主来培养的……若他能过继到陈家大房,再继任司主一职,我景朝大业何愁不成?”

  陆氏再次凝声问道:“还有多少人知道他的身份?”

  司曹癸笑着说道:“阿姐放心,只有我和陆大人。陆大人只想找你,并不想为难外甥,毕竟陈迹也是他为数不多的亲人。”

  陆氏冷笑:“陆谨如此怕我,非找到我斩草除根不可?”

  “不是怕,是想念你,你是大人在这世间最在意的亲人,他没有一天不期待与你重逢,”司曹癸诚恳道:“大人说过,他已经不怪你了。”

  陆氏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他……不怪我?”

  司曹癸没有接这句话,而是言辞恳切道:“阿姐,当初我等初来宁朝时,是你收留了我们。我还记得那年刺杀军略使姜旭失手,陆大人偷偷送我等来宁朝。从塘沽下船后,在这宁朝第一口热饭还是你给我们做的。”

  陆氏也回忆道:“我记得你们那会儿很狼狈,像是二十七条无家可归的野狗,随便给一口吃的就能吃得很香,吃饱了就能睡得很好。我给你们做了一大锅炝锅面,你们吃得一点都不剩。那时候军情司还只是个雏形,陆谨也还没当上军略使,连军饷都没有,却添了二十七张嘴等着吃饭,后来等着张口吃饭的人越来越多,我也只能节衣缩食。”

  陆谨、陆野兄妹二人家道中落,陆谨在枢密副使元忠门前跪了三天三夜求来一个枢密院的司曹之职,有了南下建功立业的机会。

  那时候枢密院并没有答允陆谨建军情司,陆谨便偷偷行事,手底下只有这二十七条丧家之犬。

  但也正是这二十七条丧家之犬,撑起了军情司。

  陆氏奔波于京城与固原,陆谨奔波于景朝与宁朝,直到一年后军情司才像点样子,有了新鲜血液。

  司曹癸忽然说道:“阿姐,你不该扔下军情司跟着庆文韬去固原,你本该是军情司司主的。”

  陆氏看着天上的烟幕:“所以,我应该继续留在玉京苑里卖艺赚银子养着军情司吗,阿桂,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在玉京苑的那段日子,我每天要见很多很多人,要唱很多很多歌,弹很多很多曲子,后来我把玉京苑买回来了,却再也没有去看过一次。”

  世人皆以为陆谨是孤身一人南下撑起了军情司,却不知军情司起初是靠一个女子撑着的,只因为此事并不光彩。

  司曹癸深深吸了口气:“随我回景朝吧,向陆大人认个错,你们是兄妹,只要肯认错就还有机会。”

  陆氏微笑起来:“你来说说,我凭什么给他认错?”

  司曹癸不动声色道:“景朝人为了一个宁朝将军,做了背弃自己家乡的事,能认错免死已是开恩。”

  陆氏反问:“那他有没有跟你们说过,他是如何回到景朝去的,又是如何偷了别人的功劳扬名立万?他有没有跟你们说过,他是如何背信弃义,在我脸上留下一条伤疤的?”

  司曹癸打断道:“阿姐,大人不是那种人。”

  陆氏随口道:“无妨,与你解释毫无意义,我早晚会去景朝找他的。我只问你一句,司曹丁是不是你们当年二十七人中的其中一个,司曹丁是谁?”

  司曹癸摇头:“不是。”

  陆氏一步步朝司曹癸走去:“陆谨设局杀庆文韬,此仇我一定要报,他这些年找我,只是怕我将他丑事昭告天下、怕我找他寻仇,仅此而已。至于司曹丁,我会把他找出来的。”

  司曹癸缓缓说道:“既然阿姐不愿随我回去,那只好将你永远留在宁朝了。”

  下一刻,陆氏箭步上前,司曹癸以短刀前刺,却不防陆氏身若游龙,轻巧转至司曹癸身后。

  随陆氏脚步拧转,只见她掌缘外八卦猛然转动,最终定格在离卦。

  离为火,火山旅,天火同人。

  这一掌呼啸着朝司曹癸后心印去,可司曹癸仿佛背后长了眼睛,身体骨骼噼啪作响,背上大脊如蛇般拧动,堪堪避开这一掌。

  司曹癸向后飞退,可就在他身体经过马车时,却听陆氏沉声道:“十三!”

  刹那间,马车崩裂,连带着先前钉在马车上的箭矢一并四散飞溅。

  车内的“元城”早已摘掉黑色头套,从车里撞了出来,此人赫然是当初在昌平时,与胡三爷一起援救陈迹、陆氏的那位十三。

  只见他手中巴掌大的月牙钩子朝司曹癸割去,司曹癸本就在闪躲陆氏,此时避之不及,竟被这一刀割伤了右眼,一时间血流如注。

  司曹癸反手一刀割去,十三如猴子般灵活闪避。

  可司曹癸的刀太快了,十三也不过是先天境界,只能拧身在肋骨处硬挨一刀,倒飞回马车里。

  十三痛呼:“我要死了,东家救我!”

第503章 后会有期

  司曹癸没有追杀十三。

  他一边后退,一边摸着右眼的伤口。

  十三的月牙刀只在他眼皮上留下一道伤口,并未伤到眼睛,可流出的血却使他看到的世界都变成了红色。

  他本该躲开这一刀的:他早知假扮元城之人埋伏在车中,胡十三也不过是先天行官,躲开这一刀并非难事,可他还是没能躲开。

  陆氏藏于车中耐心等待,第一掌便打尸狗魄,使他没了“惊觉”,也失了警惕,以至于刹那间忘了马车里的“元城”。

  厮杀从第一掌开始,似乎就注定了结果,从此他每走一步都是错的。

  司曹癸抬头看向陆氏:“难怪大人会嘱咐我等,与你厮杀需步步小心,错一步万劫不复。你们兄妹二人本该联手的,这天下没人是你们的对手,你为了一个宁朝男人背弃自己的兄长与故乡,实在不该。”

  陆氏平静道:“从他使计陷害庆文韬那一日开始,我与他便再无和解可能。”

  司曹癸向后退去:“大业未成,怎能陷于儿女私情?大人是为了使你回心转意,斩断情丝烦恼。”

  陆氏冷笑着一步步逼近:“大业?陆谨心中何时有过大业,他心中只有私欲!来宁朝是为他自己谋求前途,回景朝更是为了荣华富贵。那时我还不知是他背地里陷害了庆文韬,他在我面前假惺惺的为庆文韬流泪,哄骗我说是陈家党同伐异之举,我后来才知道,这也只是他利用我等,帮他刺杀宁朝户部尚书的其中一环。”

  陆氏沉声道:“他知道,凭他那蹩脚的身手绝无刺杀宁朝尚书的可能,所以他为了利用我和固原边军,竟盘算如此歹毒之事!”

  司曹癸退至长街边缘,在一步之处停下,烟幕里伸出无数只手要将他扯入烟幕之中。

  有商贾慌不择路被扯了进去,只听裂帛声、血肉撕裂的声音传来,转瞬间从烟幕中流出一滩血来。

  司曹癸不敢再退,他背靠烟幕沉声道:“阿姐,庆文韬该杀。若不是庆文韬,我朝早该从固原长驱直入,取关中平原,夺太原腹地,统一两朝只是时间问题。大人让你接近他是为了杀他,可你却随他一走了之。宁朝坐拥南方富庶之地却依旧使百姓吃不饱、穿不暖,你怎可因一己情私误了两朝家国大业?”

  陆氏站在他对面轻声道:“阿桂,我且问你,你们来时二十七人,如今还剩几人?”

  司曹癸沉默片刻:“三人,有人死于非命,有人被我亲手清理门户。”

  陆氏凝视着眼前这个熟悉的陌生人:“有多少人为陆谨私欲而死,又有多少人是为陆谨所说的大业而死?”

  司曹癸抿嘴半晌:“皆为大业而死。”

  陆氏摇了摇头:“百鹿阁是你们军情司的产业吧,去年被密谍司毁了。”

  司曹癸神色一动。

  陆氏看着司曹癸衣衫上的补丁,继续说道:“你可知百鹿阁所赚银钱去了何处?”

  司曹癸沉声道:“自然是用作军情司饷银与抚恤,我军情司与宁朝阉党缠斗二十年死伤无数,百鹿阁所赚银钱九成都用于此处,好叫将士们安心做事,无后顾之忧。”

  陆氏叹息一声:“真想撕下陆谨的面皮给你们看看,他那张脸下面藏了多少污秽。据我所知,不止百鹿阁,还有你们从其他地方搜罗的银钱,八成都借陈家二房之手,由东营港转运旅顺,而后被陆谨孝敬给了中书平章元襄,不然你以为他凭什么能得元襄青睐?真因为他胸中有丘壑、腹中有锦绣?不然陈家二房生意凭什么能借旅顺做中转,做到倭国去?”

  司曹癸面色一变:“莫要胡说,即便这些事是真的,必秘而不宣,又怎会叫你知道?阿姐,多年不见你也用上攻心这般手段了。”

  陆氏怜悯的看着他:“你对灯火一无所知……罢了,多说无益。”

  下一刻,陆氏合身前扑,想要一掌将司曹癸按入烟幕之中,借烟幕中无数只冤魂的手将其撕碎。

  可司曹癸这一次竟迎着这一掌欺身上前,陆氏再次踏八卦游龙步伐在司曹癸身周游走,仿佛司曹癸就是太极八卦的中心,而陆氏每一脚都踩在太极边缘的八卦上。

  每踏一步,她掌缘八卦便生灭一次,变成新的卦象,乾、坎、艮、震、巽、离、坤、兑依次更替,步法、身法、掌法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当陆氏掌缘定格在乾卦时,司曹癸如未卜先知一般,算准了陆氏下一步要踩在哪里,竟提前挥短刀刺去,逼得陆氏拧转身形避开。

  如此往复三次,陆氏三掌竟全都没能打在司曹癸身上。

  两名寻道境行官在烟幕边缘辗转腾挪,彼此辗转腾挪间连挨都没挨到一下。

  烟幕里冤魂的手混乱无序,仿佛随时都会碰触到他们。

  陆氏平静道:“陆谨煞费苦心,倒是教你们把八卦游龙都琢磨透了。也怪我当年不小心,习练八卦游龙的时候没有避着他。”

  司曹癸一言不发,就在陆氏掌缘八卦定格在离卦时,他忽然不再躲闪,也不再用短刀逼退陆氏,而是硬生生挨下这一掌。

  刹那间,噹的一声,陆氏手掌击打在司曹癸心口,却如击打一口洪钟般轰鸣作响,司曹癸背后一道惨白虚影被击打出身体。

  吞贼魄离体,惧意全无。

  司曹癸七魄已失两魄,可他用挨下这一掌做代价,手中短刀刺入陆氏肋下。正当他准备搅动短刀时,陆氏竟握住他手腕拖动他再踏出一步。

  陆氏掌缘八卦忽然跳动一格,定格在坤卦,这一掌避无可避,印在司曹癸额头处。

  一道司曹癸的黑色虚影从脑后倒飞而出,三魂之一地魂“幽精”被这一掌生生剥离,司曹癸面色顿时困顿下来,脸上竟刹那间生出尸斑来,狰狞异常。

  这原本是一场极细腻的算计厮杀,司曹癸选择在离卦时硬接一掌,失了惧意他只会越战越勇,这是可以接受的代价。

  可陆氏同样有算计,她以硬接一刀的代价拖着司曹癸踏入坤卦,剥其地魂。

  两人一触即分,陆氏捂着腹部平静说道:“不是只有你们才敢与人搏命,我与人搏命的时候,你连行官都还不是。”

  司曹癸神情委顿的跌坐在烟幕墙下,便是烟幕里的手指尖与他近在咫尺也视若无睹:“可惜了,我日日勤修苦觉寺金刚护法刀枪不入,没有派上大用场,偏偏遇到八卦游龙。”

  陆氏与他相隔十步,悲悯道:“该可惜的是,大好年华都葬送在陆谨的谎言里。不止是你,还有当初与你一起漂洋过海立志做出一番事业的人。”

  司曹癸垂着脑袋看向地面:“我记得我和老王一起坐船漂洋过海,我们犯傻坐错了船,走私船竟然先去了倭国,才又折返来宁朝东营港。所以我们当初不好意思说,我们不是坐了七天,而是三十一天。我们晕船吐了一路,船舱里气味难闻,若不是为了大业,撑不了那么久。”

  “来宁朝之后,我终日殚精竭虑、生活清苦,丝毫不敢懈怠、不敢豪奢,只盼望着在宁朝搜罗的银钱、省下的银钱可以做更多事。”

  陆氏随口道:“陆谨就是这么教你们拖延时间的?教的不好。”

  司曹癸惨笑一声:“还拖延什么?”

  此时,十三从车里钻出来,已经用撕下的衣摆缠住了伤口。他拿着一只白瓷瓶隔空抛来,陆氏接在手中,往手心里倒出些白色粉末捂在伤口处。

  司曹癸抬头看她:“阿姐,我要死了,你且对我说句实话,我军情司的银子真被大人送给元襄了?”

  十三听闻此言瞪大眼睛:“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上上个月元襄八十大寿,陆谨送的礼排了有一条街那么长,光东珠就送了三百颗,据说还有一对一人多高的红珊瑚……这事都传到陇右道、西京道了,你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