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83章

  窑厂内再次安静下来,陈礼钦皱眉看去,生怕陈迹因分钱之事与其他人厮打起来,有辱斯文。

  然而佘登科却忽然说道:“陈迹,我们心里都清楚,没你压根就不会有这么一笔钱。我们虽然也出了力,其实也不过就是挨了两天冻,干了两天的体力活,这种活你去东市花几两银子寻力棒照样能做。你分走一半吧,剩下的我们分。刘曲星,你觉得呢?”

  刘曲星面色一黑:“你看我干嘛,好像搞得我有多贪财似!”

  佘登科追问道:“你倒是说你同不同意啊!”

  刘曲星咬牙道:“同意!同意!你个大傻子,他都开口说分三成了,你直接应下来不行吗,你知不知道少分两成是多少钱?”

  佘登科一瞪眼:“你这孙子,总算把你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世子哈哈一笑:“好好好,若大家都憋在心里,日子久了反而生闷气。如今都把心里话说出来,倒也坦荡。说实话,连我看这份钱都眼馋,今晚也别让白鲤请吃饭了,必须得陈迹请客。迎仙楼最好的包间,就点他们最出名的八仙过海,陈迹要敢皱一下眉头,咱们就揍他!”

  刘曲星心痛道:“对,他拿了这么多钱,请客的时候要敢皱一下眉头,咱就揍他!”

  陈迹笑道:“放心,绝不皱一下眉头。小和尚持金钱戒不能碰钱,剩下的世子、白鲤郡主、猫儿大哥、佘师兄、刘师兄,你们五人平分好了。”

  小和尚双手合十,好奇问道:“那吃完饭之后,咱们去红衣巷吗?”

  众人哈哈大笑:“你这花和尚!”

  ……

  ……

  白鲤笑吟吟看向靖王:“没有如您所愿厮打起来!”

  靖王惋惜:“我还以为能看到一出好戏呢,倒是都有赤子之心,难能可贵。只盼望着赤子之心,莫叫着人间洪炉炼成了黑色。”

  到了此时,张拙与陈礼钦渐渐觉出不对劲来。

  先前他们以为是在分这苦窑的工钱,可若只是工钱,怎么还能去得起迎仙楼和红衣巷?

  张拙看向靖王疑惑问道:“王爷,他们在分多少钱?”

  靖王笑着解释道:“每年五千两白银。”

  张拙下意识倒吸一口冷气:“所以,陈家小子一人独独分走两千五百两白银?”

  靖王点头:“没错。”

  张拙缓缓看向陈礼钦:“陈大人,你家这小子,你怕是带不回去了。

  陈礼钦沉默不语。

  张拙继续说道:“你陈家一年阖府花销恐怕还没他这每年两千五百两白银多,他在外面过日子,可比在你陈府过得舒服多了。先前的话都当我没说,想拉他回去不能用钱,恐怕得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陈礼钦不理他,只是上前一步,疑惑道:“王爷,五千两白银乃是巨资,从何而来?”

  靖王领着两人走至那堵砖墙,让二人持大锤敲打:“他们研制出这名为‘水泥’之物,凝固的时间要比糯米砂浆快数倍,成本还只是糯米砂浆的两成。我王府已买下此物配方,许诺分润他们每年五千两白银的分红。怎么样,两位大人觉得这配方值不值?”

  张拙眼中爆出精光来,他拈着一点水泥揉搓着问道:“成本只有糯米砂浆的两成,还比糯米砂浆凝固得快?值,太值了!王爷,您说这东西是那群少年郎制出来的?”

  靖王点点头:“正是,配方是陈迹想出来的,事是他们一起做的。”

  张拙恍然大悟:“难怪众人分钱时,他说分三成,其他人却让他分五成,原来这东西是他搞出来的。”

  陈礼钦这时也才回想起,昨日陈迹对靖王说什么“渗碳成钢之术”,靖王还出手拦住自己,不让自己带陈迹回府……

  窑厂中,陈礼钦神色复杂的看向人群中被簇拥着的陈迹。

  他以为,只要自己收拾了家中小厮,让陈迹把这口气出了,再好言相劝,总归能将陈迹带回去的。

  他还以为,也许自己断了陈迹的银钱,陈迹就会乖乖回家。

  可事到如今,那个被他撵出家门的儿子,已经不需要那个家了。

  此时,陈迹几人拱手与靖王说道:“王爷,我们累了几天,今日要回去换身衣服庆祝一下,便先告辞了。”

  靖王挥挥手:“去吧,今日许你们喝酒。”

  陈迹笑着应道:“谢谢王爷。”

  说罢,他犹豫了一下,转身朝张拙与陈礼钦拱了拱手:“张大人,陈大人,告辞。”

  陈礼钦一言不发。

  张拙看着那几个少年坐上牛车,晃晃悠悠出了窑厂,他眼神闪烁着:“你家那小子似乎傍上王府了,若他能混成靖王跟前红人,你我说不定能借他搭上靖王,从刘家这豫州分一杯羹再走。”

  陈礼钦微微皱眉:“张大人,刘家凶狠,你我二人在豫州尚且束手束脚、提心吊胆,又何必让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牵涉其中?”

  张拙翻了个白眼:“又不是让他去冲锋陷阵,你急着护犊子做什么。你早点看顾好他,也不至于让他一句句喊你陈大人,现在跟我装什么!”

  陈礼钦脸色愈发黑了:“你!”

  然而正当此时,张拙忽然抬手止住陈礼钦的话。

  他沉思片刻后,开口问道:“陈大人,不知陈迹是否有人说媒?吾家有一女初长成,正待字闺中……”

第99章 醒来

  洛城官道上。

  老黄牛一步一步,慢吞吞的拉着板车走进黄昏里。时间仿佛也跟着它的步伐慢了下来,任由橙红色的夕阳光芒,如潮水般温暖的吞没所有人。

  官道上车水马龙,有人赶着牛车前往洛城,也有人挑着没卖完的果子返回郊县。

  白鲤坐在牛车上,朝一挑着扁担的老人招手:“老人家,您这橘子怎么没卖完,扁担里还剩这么多。”

  老人挑着扁担凑到牛车边上来:“这位俊俏客官,前些天大雪冻坏的橘子,没人愿意买啊。”

  白鲤好奇道:“您这橘子怎么卖?”

  老人赶忙道:“两文钱一斤。”

  白鲤笑着从发髻里摸出一枚碎银子递出去:“给,您的橘子都给我们吧,省得您再辛苦挑回去了。”

  老人闻言一惊:“这可使不得,冻坏的橘子放不了多久,您不用买这么多。”

  白鲤心情极好:“无妨!猫儿大哥,帮忙下车拿衣摆兜一下橘子,咱分了吃。”

  梁猫儿憨厚笑道:“好嘞。”

  白鲤扶着板车边缘,探着身子从老人扁担里摸了个橘子剥开。

  她掰下一瓣放进嘴里后,当即默默将橘子递给世子。

  世子乐呵呵往嘴里塞了一瓣后,又笑嘻嘻的将剩余橘子递给陈迹。

  就这么平静的传着传着,最后传到梁狗儿手里。

  梁狗儿一口将小半个橘子都塞进嘴里:“……呸呸呸,我说你们怎的这么好心给我剥橘子,酸掉牙了!”

  直到此时,先前吃过橘子的众人才面容扭曲起来,继而一起大笑起来:“哈哈哈哈,难怪老汉一个橘子都没卖出去!”

  笑声在夕阳里传出很远,坑朋友的时光总是那么快乐。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当嬉闹的车子再次走过贡院门前时,世子下意识的昂首挺胸、扬眉吐气。

  可秋闱之试要三天才结束第一场,今天没有观众。

  世子吐出一口浊气来:“真想叫那些文人士子知晓咱们做了何等丰功伟绩,现在这般默默进城,如锦衣夜行!可惜了!”

  白鲤坐在板车上,抱膝笑道:“哥,你什么时候能收收你那张扬的性子,以后要是当了靖王还这样,可是会被人笑话的。”

  世子大手一挥:“无妨,咱爹起码还能再稳坐王位几十年,几十年后我肯定就成熟稳重了。”

  白鲤反驳道:“可是爹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帮陛下压制住外戚了啊。”

  世子一怔,突然便有些心灰意冷:“帮陛下压制住外戚有何用,现在陛下还不是任由我们被阉党打压?阉党可恨!”

  陈迹好奇道:“阉党这些年一直在打压靖王府吗?”

  世子冷笑道:“这些年主刑司一直盯着我爹的旧部,抓进內狱的便有二十余人,密谍司还多次在王府安插密谍,监视我们的衣食起居。冯大伴你也瞧见了,他也是内相的人,就这么被安排在我爹身边寸步不离。”

  就连白鲤也抱怨道:“阉党嚣张跋扈,着实可恶。”

  陈迹沉默,虽非自愿,但他如今也确确实实是阉党一员。他夹在靖王府与阉党之间的缝隙里,不知如何左右逢源。

  然而就在此时,他目光所及之处,却见一胖胖的身影站在街边,正笑眯眯的打量着他。

  那身影如洪钟,敲醒了一场美梦。

  就仿佛升起的太阳总会落下,再美的梦境也总会醒来,陈迹躲去刘家屯时便知道自己躲不了多久,该来的总会到来。

  金猪。

  只见金猪在人潮中,笑眯眯的对他招招手示意跟上,而后,不由分说的转身汇入人群。

  陈迹迟疑片刻,转头对白鲤说道:“郡主,你们先回去,我刚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些事情要办。”

  说罢,他跳下板车,追上金猪的身影。

  刘曲星坐在板车上,冲陈迹背影高喊:“喂,你这别是不想请客的借口吧?咱们等会儿还要去迎仙楼呢,早点回来啊!”

  可陈迹没有回答。

  他面色平静,看着前方金猪的背影在人群中若隐若现。

  金猪脚步一直未停,他引着陈迹拐过不知道多少个街口,直到行人渐渐稀少,才在一条死胡同里驻足转身。

  陈迹停下脚步:“大人,引我来这死胡同里做什么?”

  金猪笑眯眯的看着他没有说话,下一刻,一架马车忽然停在陈迹身后的胡同口,将口子堵得严严实实。

  风声呼啸而来,还未等陈迹反应过来,便有人一手刀击打在他脖颈上,将他打晕过去。

  ……

  ……

  陈迹做了个梦。

  他梦见傍晚的绚丽晚霞下,自己还坐在那架破旧的牛车上,朋友还在身边。

  大家吃着香甜的橘子,橙红的微风拂面吹动着每个人的发丝,白鲤笑吟吟的轻声唱着歌谣。

  可天色渐渐暗下时,有两人从板车末尾跳下车去。

  他们站定转身,弯腰拱手,笑着对车上的陈迹笑道:“后会有期。”

  车未停,陈迹只能看着下车的朋友消失在身后的夜色里。

  待到那两人再也看不见时,又有三人跳下车去,拱手笑着说道:“后会有期。”

  朋友们一个接一个跳下车告别,如好戏落幕,观众散场。

  陈迹想要记住他们的模样,可那些朋友的面目笼罩在黑夜里,始终看不清楚。

  他问身旁:“他们这是要去哪啊?”

  没人回答。

  陈迹诧异的左右打量,却发现这晃悠悠的牛车上,只剩下他一人孤零零的。

  这时,一盆冷水从天而降,泼醒了这场漫长的梦。

  陈迹缓缓睁开眼睛,抬头看去,自己双手被捆缚吊在內狱房顶,冰冷的铁链将手腕勒得生疼。

  再低头,他看见自己浑身上下湿淋淋的,凌乱的发丝与下巴还在滴着水。

  冰冷的衣服贴在身上,寒冷刺骨。

  內狱。

  这是密谍司的內狱。

  幽暗的內狱密室里,墙壁上八卦阵灯上的火苗摇曳不定,却没有一丝温度。

  金猪放下水桶,坐在他面前的暗红色八仙桌旁,用筷子轻轻夹起鱼腮帮子上的一片嫩肉:“醒啦?”

  陈迹低声道:“醒了。”

  金猪闭上眼睛吃下那片嫩肉,细细品味,赞叹了一声:“鲜嫩!”

  他睁开眼睛,又笑眯眯的从鱼腹上夹了一块肉,站在椅子上喂到他嘴边:“吃吧,全都咽下去。”

  鱼腹的鱼刺未挑,陈迹连着鱼刺一并嚼碎,咽入腹中,咽喉处被碎鱼刺割得生疼。

  金猪竖起大拇指赞叹道:“一声不吭的吃下去了,硬气!”

  他坐回八仙桌前好奇道:“小陈大夫,你想躲着我?”

  “是。”

  金猪用筷子将鱼头拆开,又挑出一筷子嫩肉送入口中:“这次为何没躲,你躲进靖王府里我也不敢拿你怎么样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