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84章

  陈迹平静回应道:“金猪大人铁腕,找不到我想必会拿医馆其他人出气。”

  “聪明……”金猪纳闷道:“可既然你这么聪明,为何看不出来我是真心想要捧你上位?若你也成为十二生肖,你、我、天马在密谍司里相互照应,岂不美哉?”

  陈迹答道:“那晚我与西风一起追查江湖人士,发现将他们灭口之人来自司礼监内廷,我觉得此事过于危险,不想再参和了。”

  金猪感慨道:“是啊,如今你傍上了靖王,确实可以抽身远离是非,可我密谍司岂是你想进就进,想走就走的?”

  说着,他将盘中鱼肉全部剔去,又起身将整条鱼骨递到陈迹嘴边:“吃了吧,补补你这一身硬骨头,吃完了再说话。”

  陈迹没有犹豫,张嘴将鱼骨嚼碎,生硬的咽了下去。

  金猪站在椅子上,背着双手与他对视着:“虽然那几名江湖人士被人剥了面皮,但还是让我查到,他们几人曾与靖王府世子厮混在一起喝酒,他们身上的银子也是世子赠予。你不愿追查下去,是不想让世子卷入这谋逆大案里?”

  说至此处,金猪声色俱厉:“你想替世子遮掩什么?”

  陈迹直视着金猪的眼睛:“世子不可能参与此事。若他真的参与此事,便不会留下那么多线索。一个敢勾连景朝谋逆的人,怎会如此轻易让你查到他曾和这些江湖人士厮混在一起,金猪大人也是聪明人,肯定明白这个道理。”

  金猪面色稍缓。

  他跳下椅子,慢慢坐回八仙桌前,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陈迹,你也莫要怪我将你吊在此处,入了密谍司便没有回头路可走。躲?你躲不掉的,我都躲不过,你又怎么能躲过呢?”

  陈迹轻声道:“金猪大人也想过要躲?”

  金猪看着墙壁上摇曳着的火苗,面露回忆神色:“我本是洛城巩义县一商贾之子。早些年家父以走街串巷卖糖起家,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别人五更起来卖糖,他便三更起来挑着扁担出门。因为这份勤恳,家中日子过得还不错。”

  陈迹静静听着。

  金猪继续说道:“家中母亲温柔和善,还有一姐姐疼我爱我。我记得每次过年姐姐都舍不得置办新衣裳,却要给我置办两身。父亲若从河里捞了鱼回来,他们都会将鱼头、鱼腹最嫩的肉留给我吃。若无意外,我该过得很开心才对。”

  “可惜我八岁那年,父亲发现了制糖霜之法,此法可在七日间将红糖淋晒成干干净净的白色糖霜。糖霜一经问世,颇受官贵青睐。我还记得那一年中秋夜里,父亲在煤油灯前笑着给我说,我们家终于要发达了,到时候他要给我姐姐备下厚厚的嫁妆,寻一个好人家,绝不叫她在夫家面前抬不起头。他还要给我捐一个官当当,再也不做地位低下的商贾。”

  “他也不知从哪里听人说,我宁朝捐一百石米便可换个国子监监生,两百五十石米可换个九品散官,虽无实权,却也体面。”

  金猪又自斟一杯酒灌下:“可结果呢?那天夜里,洛城府衙官差突然破门而入,以征徭役的名义,将我全家拉至刘家的煤场中。在那黑乎乎的煤场里,父亲母亲被活活累死,临死前我哭得嗓子都哑了也唤不回他们。”

  “我姐姐为了让我活下去,便委身于那些煤场监工换一口吃的。她每天省下口粮给我,自己却被监工传了脏病。我能怎么办?只能看着她一天天憔悴下去,像是被人一根根抽去骨头。临死前,姐姐睁眼说要再看看我,我想抱抱她,她却叫我走开,莫要碰她。”

  “那会儿,我以为我也要死了,突然有一人将我带到个瘸腿的大官面前。那大官问我,想不想给家人报仇,我说想。”

  陈迹吊在房顶,低头问道:“内相?”

  金猪握着酒杯,出神道:“那大官看起来好威严,他的皂靴干净,官袍红得像血,所有人站在他背后恭恭敬敬。我想着,这么大的官,一定能帮我报仇吧。我说求求您,帮我报仇吧。”

  陈迹问道:“内相怎么说?”

  金猪笑了笑:“他说他会替我报仇,可我得将命交给他。我当时想,自己这条烂命竟然还能换来给家人报仇,简直太好啦!”

  说着,他抬头看向陈迹:“这些年,我将当年官差一一找出来杀了,又将那些煤场监工找出来,将他们和他们的家人一个一个剥皮抽筋,有些已经死了的,便刨出来挫骨扬灰。”

  “可我还是恨!”金猪一字一句咬牙道:“我恨,因为抢夺我家糖霜生意的刘家,却还好好活着。当内相选我来洛城的那一刻,我便知道报仇的机会来了,内相这是想要刘家死绝哇!”

  陈迹低头看去,却见这位永远笑眯眯的生肖,额头青筋毕现。

  金猪直勾勾看着陈迹,狰狞道:“陈迹,我与你说这么多,是想你能助我。如今洛城密谍我信不得,解烦卫我也信不得,我需要你这么一个聪明人。只要你帮了我,我一定玩命捧你去夺生肖之位,助你青云直上、鹏程万里。”

  “我等这一天等了太久,谁误我,我杀谁。谁不帮我,我也一并杀了。”

第100章 名与利,爱与恨

  安静的內狱密室之中,金猪捏碎了手里的酒杯,任由青花釉刺进掌心,滴出血来。

  他缓缓松开手掌,任由瓷片混着鲜血落在桌子上:“小陈大夫,我密谍司从来都不是一个和善之地。外人说我等嚣张跋扈、阴狠毒辣时,我从不辩解,因为我们就是这样的。不管是我,还是云羊与皎兔,我们得先踩着同僚的尸骨爬上来,然后才能踩着别人的尸骨报仇。”

  金猪用八仙桌上的白布擦了擦手上的鲜血,慢条斯理道:“所以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都得等你爬到我这个位置再说。放心,我不会阻你晋升的,只要你能助我灭刘家满门,我们的承诺就永远有效。”

  陈迹认真道:“金猪大人,我能理解你。”

  金猪平静道:“你理解不了的。”

  然而,陈迹真的理解。

  他知道为父母报仇是种怎样的感觉,你首先得把自己变成疯子,然后沉沦在偏执的世界里无穷无尽,不得解脱。

  陈迹思索片刻说道:“金猪大人,我可以助你报仇。”

  下一秒,金猪变脸,和善笑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他站上椅子为陈迹解开铁链,又扶着陈迹坐下来递上筷子与酒杯:“只要愿意助我,那便是我的亲兄弟。”

  密谍司之内,人人如疯子一般变脸极快,只要有共同的利益,曾经有怎样的过节都可以暂时放下。

  陈迹沉默坐于桌前。

  金猪见他不动筷子,便主动夹了一筷子红烧肉到他碗中:“我知道你也是记仇之人,没关系,只要杀刘家满门,随便你怎么寻我报仇。你想给世子、郡主洗刷嫌疑对不对,大家正好各取所需,我只要刘家死,其他人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陈迹依旧不答。

  金猪笑道:“你已经将世子、郡主当做朋友了对不对?”

  陈迹摇头:“没有,相互利用罢了。”

  金猪哈哈一笑:“不用否认,我心里跟明镜儿一样。”

  陈迹拿起酒杯,将杯中黄酒一饮而尽:“那我也不需多言了,我来帮世子、郡主洗脱嫌疑,也祝大人大仇得报。”

  金猪笑开了花:“好好好,这才对嘛,彼此坦诚相见,何必遮遮掩掩。”

  陈迹放下酒杯,看向金猪,忽然问道:“金猪大人,内相大人是在你姐姐去世后多久出现的?”

  金猪夹了一口菜吃:“你其实是想问,内相是不是从一开始便知道刘家巧取豪夺的意图,却不管不问坐视我全家惨死,然后在我最恨的时候,将我收入麾下?”

  陈迹不答。

  金猪哂笑:“内相大人正是这种阴狠毒辣之人啊,不然大家为何都称他为‘毒相’?内相大人行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曾与我言,世上唯有两种东西最锋利,名与利;他又曾与我言,世上唯有两种情绪最好利用,其一便是恨。”

  “其二呢?”

  “爱。”

  陈迹一怔。

  金猪给陈迹斟上一杯酒,又给自己新酒杯里斟满一杯,隔桌举起:“内相大人手段毒辣,他将我调来洛城,知道我必然与刘家不死不休,这是阴谋吗?不,这是阳谋。爱与恨做饵,你即便知道他在利用你,你也没有办法放弃。”

  他笑道:“密谍司养密谍如养蛊,人人带仇宛如人人带毒,同僚之间相互倾轧,刚加入的小密谍还好,海东青以上密谍彼此毫无信任可言。这般疲惫的生活,你以为我不想逃离吗,可大仇未报之前,我又怎么肯走?”

  陈迹意外:“金猪大人不在意?”

  金猪笑道:“不是我不在意,而是内相大人不在意‘我在不在意’。这便是他高明之处了,即便我连他一起恨了,也得按他说的做。”

  陈迹忽然觉得,金猪是仰慕内相的,如父亲一样敬仰着。但对方心中也是恨着内相的,恨与敬仰交织在一起,已经变成了一种自己也分辨不了的灰色情绪。

  他放下酒杯:“金猪大人,我会协助你寻找刘家罪证的,现在是否可以走了?”

  金猪也放下酒杯,渐渐收敛起笑容:“你还急着去迎仙楼赴宴?莫要急了,在事情有进展之前,你回不去的。你若真想帮世子、郡主洗脱嫌疑,便赶紧想想办法将真正谋逆之人抓出来。清者自清,他们若没有问题,自然不怕查。”

  內狱密室里再次安静下来,陈迹与金猪对视着。

  片刻后,陈迹缓声问道:“大人如今都有哪些线索,可以与我分享一下。”

  金猪坐回桌子对面,思索片刻说道:“说起来也是惭愧,我顺着匠作监的线索,从漕帮里揪出了几个家贼,审讯后得知红衣巷金坊有交易,却走漏了消息;我在豫州边境设下重重埋伏,想要抓住那个使用火器的景朝贼子,却也被他走脱;如今我想要抓住刘家把柄,刘家却如缩头乌龟似的再也不动弹,让我无处下手。”

  金猪看向陈迹:“不瞒你说,屡屡受挫已让我在司礼监饱受质疑,连我自己都有些不自信了。我这人坚信一点,跟成功之人做成功之事,先前你能抓住刘家把柄,这次你也一定能。”

  “可有近期线索的所有案牍?”

  “有。”金猪出门,去而复返时带来厚厚一沓卷宗。

  陈迹快速翻看后,抬头问道:“金猪大人只要刘家?”

  “只要刘家。”

  陈迹又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酉时,天刚黑。”

  “洛城通判刘明显此时在哪。”

  “迎仙楼。”

  陈迹一怔,刘明显怎么也在迎仙楼。

  金猪解释道:“今晚刘明显老部下迁官偃师县县令,在迎仙楼摆下宴席,感谢刘明显提拔之恩。”

  陈迹起身往外走去:“备马,我们去迎仙楼找他。”

  金猪跟着往外走去,略感疑惑道:“直接去找他吗,你是想搂草打兔子?先逼急了他,再看看他动向,这倒是个捉他马脚的好办法,可是太激进了。”

  陈迹说道:“不,我是保守之人。”

  “你保守?”

  陈迹走在內狱那漫长又幽暗的甬道里,轻声道:“我觉得搂草打兔子还是太保守了。”

第101章 纸条

  夜晚的白衣巷,青石板路上人流如梭。

  因今天是秋闱,不少清吟小班在门前挂满了灯笼,灯笼上画着绿色的竹枝竹叶,风骨清瘦。

  此灯笼有门道。

  文人雅士可付白银五十两买一只灯笼提笔“押题”,若有人猜中今年秋闱“时务”考的是何内容,可在放榜之日来清吟小班当一夜“解元”。

  今夜的白衣巷,和上元节时的城隍庙会一样热闹,青石板路上灯火辉煌。

  此时,一架马车缓缓停在白衣巷外,驾车的金猪钻进车厢内,摘去陈迹眼睛上的黑布:“到了。”

  陈迹起身便要下车,却被金猪按着肩膀坐了回去。

  金猪面色凝重:“去见刘明显之前,你总得告诉我,咱们来找刘明显做什么吧?皎兔、云羊给刘老太爷开棺后,朝野文官震怒。如今若无真凭实据,我们绝不能动再动刘家人。”

  陈迹再次起身,笑着说道:“金猪大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既找到我,便不要瞻前顾后。”

  说罢,他拾起车里的斗笠戴在头顶,跳下车子,当先混进人潮之中。

  金猪压了压斗笠的帽檐,自言自语道:“且信你一次。”

  人潮中,陈迹在迎仙楼外几十米的屋檐下站定,如某家达官显贵的车夫一般靠在墙上低头闭目养神,无视来来往往的人群。

  此时,他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转头看去,赫然是世子与白鲤等人,一路谈笑风生。

  陈迹一怔。

  他听见世子笑着对身旁之人说道:“这洛城迎仙楼得有四十多年历史了,算是一顶一的老字号,当年先皇南巡时,点名要吃他家的‘八仙过海’。李公子从江南来,一定要尝尝。”

  世子身旁一翩翩公子唇红齿白、腰悬宝剑,头上发髻用温润的碧玉挽着,端的是风流倜傥。

  李公子身旁还有两位江湖人士,各自怀抱两只红布封着的酒坛子。

  在他们身后,则是白鲤、刘曲星、小和尚等人正嘀嘀咕咕,大家都换上了一身干净又体面的衣服,说说笑笑。

  人潮之中灯火中,笑闹的众人,未曾看见屋檐下低头的陈迹。

  金猪乐呵呵笑道:“你还在铤而走险为他们洗脱嫌疑,他们却已结交了新朋友。陈迹啊陈迹,这世上没有不可替代的朋友,只需要你离开数月,朋友们就会顺其自然的忘记你。他们会有新的朋友,还会有新的美酒。”

  “金猪大人似乎不信友情?”

  金猪想了想说道:“抛开生肖身份不谈,我平日里其实是个商人。这密谍司南来北往的生意都归我管,每天说不完的话、喝不完的酒、交不完的朋友,只要喝多了,都是朋友。可是,若我真的出事时,只有一人会救我。”

  “天马?”陈迹问道:“金猪大人与天马大人,应算是至交好友吧?”

  金猪笑眯眯说道:“我与天马不算好友,人家如今是上三位生肖,是内相大人的左膀右臂,能在我危难时出手相救一次即可。”

  正说着,世子等人从面前经过,陈迹低头。

  却听刘曲星从他面前走过时,还与白鲤抱怨着:“陈迹那小子肯定是不愿意请客才跑掉的,不然他一个家都不用回的医馆学徒,哪有什么事情好忙?”

  佘登科也帮腔道:“出发前还说自己请客时眉头都不皱一下呢,结果却跑了。”

  白鲤也气呼呼道:“没错,回去得好好质问他,贪财小气鬼,先前还收我们那么多过路费,让他请个客都不愿意!”

  刘曲星乐呵呵笑道:“还得是李少宗主阔气,初来洛阳还给带了好几坛子上好的绍兴花雕,这酒我以前都只听说过,没尝过呢!”

  陈迹抬起头来,靠墙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看着灯火中的背影渐行渐远:“那位李少宗主是?”

  金猪低声道:“青衣宗少宗主李彻舟,在金陵经营着勾栏与赌肆、人牙子生意。李老宗主早些年被人所伤,早早便将家传行官门径传给他,据说这位李少宗主年前便跨入先天境界,也算是颇有天赋。”

  金猪继续说道:“你看,世子和郡主这么快便有了新朋友……诶?”

  还未等他把话说完,陈迹已动身往迎仙楼走去。

  金猪愕然抬头,却见刘明显正从迎仙楼里走出来,身后一众官员殷勤着拱手与其道别,而陈迹冲着刘明显便走过去了!

  他面色一变,怎么也没想到陈迹会如此莽撞,如此直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