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紧绷着神经的等待中,他听到了越来越多的惨叫、哀嚎、求饶、咒骂和哭喊——还有突兀响起的枪声。
在这辆板车的走走停停中,一把刺刀猛的捅进来,穿透尸体,也穿透了麻布,最终停在了距离卫燃的眉心仅仅只有不足一厘米的位置。
“啪嗒”
一滴暗红近乎黑色的腐血顺着刀锋滴在了卫燃的眉心,也让他下意识的握紧了他和程官印中间的那把抗日大刀的刀柄。
“噗!”
上一把刺刀刚刚拔走,又一把刺刀捅了进来,这一次,它的刀尖甚至已经扎进了卫燃的手臂。
但他除了握紧那把抗日大刀,却只是咬紧了牙关。
他不能动,这样不止他和程官印会死,那俩救他们的老先生也会被牵连。
在他咬紧牙关的忍耐中,那把刺刀被拔出,这辆板车也重新动了起来。
轻轻用手捏住伤口,卫燃闭上了眼睛耐心的等待着,许久之后,这辆板车被一个嚣张的声音拦了下来。
“把尸体都卸下来,奉汰菌的命令,我们要一个一个检查。”
那个嚣张的声音用带着口音的汉语说道,只听那独特的嗓音,卫燃就已经猜到,对方九成九是个二鬼子。
“汰菌,您...”
“咔嚓!”
那名救卫燃二人出来的老汉刚刚说了个话头儿,卫燃便清楚的听到了拉动套筒子弹上膛特有的声音。
“汰菌,汰菌。”
另一个老汉连忙用尽量保持着让对方能听懂的国语发音说道,“我们这就抬,他是想说,你们站远一点儿,这些尸体都臭了,有疫病。”
“算你懂事”那个二鬼子满意的说道。
“抬吧”
刚刚做出解释的那个说道,他的语气中带着些许的无奈。
“抬吧”
救卫燃出来的那位老汉也跟着叹了口气,开始合力将那些尸体往下搬。
随着压在身上的那一层尸体被搬下去,卫燃也逐渐看清,昏黑的天色下,路边停着一辆驴拉的板车。
此时,正有三个二鬼子各自拿着手电筒躲在板车上,一一扫视着抬下来的尸体,显然是在寻找有没有夹带。
不多时,卫燃二人头上的麻袋被掀开,那名帮忙解释的老汉看了眼卫燃手臂上仍在流血的伤口说道,“汰菌,就剩这几个了,您看一眼?”
此时,卫燃也已经看到了周围的情况。
万幸,这里似乎位于江边不远,目光所及之处,负责盘查的好像就只有那三个穿着白大褂带着厚实口罩的二鬼子。
倒是卫燃他们这辆车身后的远处,似乎还有一辆同样拉满了尸体的板车。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其中两个二鬼子已经拿着绑着刺刀的竹竿开始了挨个补刀。
偶尔哪具尸体身上残存着诸如玉佩或者眼镜、钢笔之类的值些钱的物件儿,还会让那俩老汉帮他取下来丢到一边的木头箱子里。
他们在忙的时候,另一个举着手电筒的二鬼子已经走了过来。
他的手中同样拿着一把绑了竹竿的刺刀以及一支手电筒。
随着距离的拉近,站在不远处的那俩老汉也紧张起来。
他们二人中的一个,更是已经借着提鞋暗中拿起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头。
“嗤!”
就在这头二鬼子探头的时候,一把满是豁口的大刀也搭在他的脖子上猛的一划。
它也跟着发出了“呃”的一声轻呼,并且难免引起了另外两头鬼子的注意。
不过,迎接他们的,却是迎面打在了他们脸上的手电筒光束。
这刺目的光也让他们俩下意识的伸手挡住了迎来的光束。
也就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卫燃已经翻身跳下板车冲过来,一脚狠狠的剁在了其中一个二鬼子的心口。
与此同时,那名手里已经拿起石块的老汉,也抡圆了胳膊,将其狠狠的砸在了另一个二鬼子的后脑勺上。
“咔!”
这老爷子手劲之大,甚至让近在咫尺的卫燃以为对方砸开了个二鬼子后人最喜欢的西瓜。
“扑通”
这俩二鬼子几乎同时摔倒在地,板车里,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举着抗日大刀的程官印也松了口气,费力的推开了压在自己身上的二鬼子尸体。
“走吧,两个后生快些走!”
最早救下他们的老汉指着一个方向说道,“咯里归我俚收场,你两个死命飙到阿头,湘江就在前头!”
“飙脱!飙过接龙桥!有划子泊在河滩——趁天冇光!”另一位老汉也催促道。
“你们也保重”
卫燃咬咬牙,搀扶起似乎被砸的有些脑震荡的程官印顺便拿起他的大刀换到了二鬼子的那辆驴车上。
就在他甩动缰绳的时候,另一辆运尸体的板车也停下来,那上面下来的两个老汉默不作声的走过来。
在这两名老汉的帮助下,刚刚卸下的尸体被重新抬到了卫燃二人的板车上,顺便也把那三个二鬼子的尸体也扒光了,随便划了几刀压在了最下面。
“咱们做逃兵了”坐都坐不稳的程官印喃喃自语道。
“城里的守军投降了”卫燃叹息道。
“你...你说什么?!”程官印瞪大了眼睛。
“已经可以了”
卫燃叹息道,“47天,死了那么多人,弹药没了,药品也没了,水源没了,兵也拼光了,剩下的只有伤员了,城里城外那么多尸体,都开始出现霍乱了。”
“城里还有人,城里还有百...噗!”
全身是伤的程官印话都没说完便喷出一口热血,喷在了卫燃同样满是伤的脸上身上,也让他的眼前涌起了浓烈的光,这次是血红色的光。
当这刺目的光消退,卫燃却发现,自己又一次躺在了一辆板车上。
头上是一层在渗出尸水的草席,右侧是板车的边缘,左边是那个叫怀谦的孩子。
他的手里,还抱着装有相机的太郎包,脸上还戴着个厚实的口罩以及钢盔。
可在他的左边...
卫燃无声的叹了口气,是程官印的妻子。
她的尸体已经开始腐败了,而且看那仍旧掐住脖子的最后姿态,似乎...似乎是毒气造成的窒息和灼烧。
小心的顺着尸体间的缝隙往外看,卫燃不由的叹了口气,他看到了正在烈日下拉着板车缓慢前进的陈顺。
“嘎吱”
就在此时,这辆板车停了下来,紧跟着,陈顺走过来,将板车上的那些已经发臭的尸体一个个推下去,随后掀开了弥漫着恶臭的草席。
“卫大哥,给...给这孩儿抱下来吧。”陈顺强打着精神说道。
“这是...”
满身伤口和疼痛的卫燃一边将那个名叫怀谦的小家伙抱下来一边问道。
也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这个小家伙嘴里塞着破布。
“三天前了”
陈顺坐在路边,一边喘粗气一边说道,“鬼子进城前又摞了一回毒气弹,那会儿嫂子正抢护伤员哩,没...没挺过来。”
“你怎么...”
“我蹿了,我又蹿了,”
陈顺愧疚的说道,“瞧见你们去拼命,我蹿啦。
心说咋着也得护住这孩儿罢。也...就护住了他一个。”
“已经挺好了”卫燃嘶哑着叹息道,“已经挺好了。”
“卫大哥,你下处去哪儿?”陈顺问道。
“不知道”
卫燃在试着取出包括相机在内的道具无果之后摇头,“你呢?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我...”
陈顺说到这里,却是狠狠的甩了自己一个耳光,带着哭腔愈发自责的说道,“草鸡啦,我...草鸡啦,就想寻个地儿猫着。”
“去吧,你没错。”
卫燃说道,他没有资格要求对方继续战斗,他已经是个英雄了。
“我带他猫起来”
陈顺指着一脸沉默,或者不如说一脸麻木的程怀谦说道,“我就是叫街,也得给这娃拽扯大。”
“怀谦”
卫燃抱住被吓坏了的怀谦,贴着他的耳朵说道,“不怕,不用怕,你爹还活着,你爹还活着呢,他很快就来接你了。”
在卫燃一遍遍的轻声安慰中,原本表情呆滞的怀谦渐渐有了生气儿,最终发出了响亮的哭嚎。
也正是在这哭嚎中,卫燃眼前的一切也终于再次被白光填满。
终于,当白光又一次开始消失的时候,他身上的疼痛和尸臭味也跟着彻底消失,只剩下了那些白光根本没有办法带走,只能留给他自己消化的悲伤。
环顾四周,卫燃看了一眼周围独属于雪绒花克拉拉梦境中的农场,随后深吸一口气,重新将注意力放在了面前的金属本子上。
此时那只金属羽毛笔已经用血红色的字迹写下了新的内容:
第四幕
角色身份:摊贩卫燃
回归任务1:不限手段,救下程兵权一家。
回归任务2:为程官印拍下一张照片。
回归任务3:对程氏兄弟就各自未经历部分保密。
回归任务4:为程怀谦及陈顺拍下一张合影。
血红色的文字写到这里,刺目的白光席卷而来,卫燃也在白光中看到了这次能用的道具。
毛瑟刺刀、PPK手枪、罗伯特相机,仅此而已。
稍稍松了口气,卫燃安静的等待着白光消散,随后便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山城那座距离码头不远的烧饼铺里。
这烧饼铺并没有太大的变化,除了墙上贴的售价已经没了只剩概不赊账。
最显眼的,却莫过于桌子上一沓被裁切成方块,用来包烧饼的报纸,最上面那张,还印着半份新华夏成立的新闻。
探手拿起这张报纸闻了闻,上面除了些许吊炉烧饼的香气,还能闻到清晰的油墨味道。
再看看外面阴沉且略带凉意的天气,卫燃放下手里的半张报纸,重新看向了斜对面的豆腐坊。
“一晃”不见,那座豆腐坊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那个售卖豆腐和豆花的山城女人脚边,已经多了一个看着能有三四岁,手里拿着一小口热腾腾的豆腐吃的正香的小孩子。
除此之外,他也再次看到了程兵权。
只不过,此时的程兵权身形更加消瘦了些,这隔着一条街,都能听到他时不时的咳嗽,甚至他的手里,都拄着一根竹棍。
回头看了看身后,卫燃蹲下来以最快的速度取出罗伯特相机包,给相机换了一颗镜头以及新的胶卷,并且上好发条做好了准备。
片刻之后,那豆腐坊里走出了一名老汉,那个手里拿着一小口豆腐的小家伙,也奶声奶气的喊了一声“哒哒!”。
就在那名肩头背着竹篓,里面放着些木匠家什的老汉将一边开怀大笑的将这小家伙抱起来的时候,就在程兵权和他的老婆黄晴秋也相继露出笑容的时候,卫燃也举起了早已调整好的相机。
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一家四口三代纳入取景框。
匆匆按下快门儿,卫燃立刻收起了相机,几乎前后脚,也有几个力工有说有笑的走到了他的烧饼摊子前。
“每人两个烧饼!今天我请客!”
那名力工豪气的丢了一沓毛成了擦屁股纸的纸票,“多夹咸菜!”
“好嘞!”
卫燃高声应了,同时也注意到对面的豆腐坊也围聚着几个在买豆腐的力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