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是哪的?”那名老兵试探着问道,“老家是哪的?”
“沧洲”卫燃一边忙一边回应道。
他并没有问对方是哪的,他去过廊市的陈启家,他记得那边的口音。
“那边的鱼得(dei),泥鳅更得。”这名老兵嘴里冒出了一句卫燃能完全听懂的方言。
“是啊”
卫燃同样用自小就会的方言答道,“这烧饼和灌肠就打你们那边学的,一样得。”
“报纸上说家里闹灾了”那名老兵担忧的说道。
“是啊...”卫燃用叹息给出了回应。
说完,这两个世界的两代、两地人也相继陷入了沉默。
这条并不算多么宽敞的小街边,也就只剩下了其余食客夹杂着对各自家乡美食怀念的闲聊,以及吊炉烧饼和热气腾腾的灌肠弥漫出的香气。
不久之后,其余几名食客相继离开,卫燃也重新给那名老乡复烤了满满一锅个头并不算大的烧饼。
“全都夹灌肠吗?”卫燃头也不抬的问道。
“夹三个炒咸菜吧”那名老兵怔怔的说道。
“好”卫燃干巴巴的应了,用那把精巧的小菜刀将那些外酥里嫩的烧饼一一切开,或是夹上了灌肠,或是夹上了咸菜,用草纸仔细的包好之后,放在了对方摘下来的帽子上。
“明天你还来吗?”这位老兵最后问道。
“来”卫燃点点头。
“那就好,一定来。”这老兵说着,将那两张10元的纸钞塞给卫燃就往回走。
“等等,找钱。”卫燃招呼道。
“下次再说”那名老兵说话间,已经从他的帽子里拿起了一个烧饼大口大口的吃着。
“早点回家吧...”
卫燃叹了口气。有刚刚这位老兵以及李小五的“照顾”,再加上刚刚那些零散的食客,他今天出售50个烧饼的任务量已经完成了一多半了。
封死了吊炉上下的火门,卫燃重新启动摩托继续往前开着。
这一路上,他也在这小小的眷村里找到了商店、肉店、粮油、杂货店、乃至理发店、药局等等等等。
然而,当他将这个小小的眷村逛了一整圈总算卖出了50份烧饼的时候,却根本没有见到程官印的影子。
再加上箱子里还有不少烧饼和灌肠,本着不能亏本经营的准则,卫燃索性离开眷村赶往了更加城区的方向。
这一路走一路吆喝,卫燃也时不时的取出相机拍下了这个时代的街景以及街上的那些人。
当卫燃又一次停下来的时候,这条街的路边,正挂着一人一元募捐的横幅,临时搭建的台子上,还有一些年轻的姑娘敲打着军鼓进行的义演。
而在台子边上,两个募捐箱边已经排起了长队,男人、女人、老人以及孩子,大量说着华夏各地方言的民众排着队走到募捐箱的边上,干脆的投进了数额不等的纸币。
与此同时,也有捐过款的人围拢到了卫燃的三轮摩托周围。
在他的忙碌中,也在那些民众对大陆灾情忧心忡忡的讨论中,箱子里的烧饼搭配着灌肠或者炒咸菜渐渐都卖了出去。
也就在这个时候,卫燃注意到远处传来了一声吆喝。
“油炸——臭豆腐!正宗——长沙——臭豆腐!大刀——臭豆腐!”
是程官印!
卫燃匆忙扣上了吊炉周围的几个卡扣免得上下移动,随后借着箱子的掩护取出了那台尼康相机挂在了脖子上。
循着吆喝,他看到了蹬着一辆人力三轮车一边慢悠悠的走一边吆喝的程官印。
他一样不年轻了,头发花白,皮肤黝黑,原本仪表堂堂的样貌,也因为当年的芥子气熏灼以及岁月的打磨变得黝黑丑陋,他是读过进步学堂的。
举起相机一番调试,卫燃将那个老男人纳入了取景框,在完成对焦之后,拍下了对方被夕阳的余晖照亮的身躯,以及那辆三轮车的车头木板上“大刀臭豆腐”几个红色的油漆字。
在卫燃举起的相机窥视下,程官印缓缓将车子停在了路对面距离舞台不远的路边,随后略显粗鲁的插队到了捐款排队人群的最前面。
也就在卫燃又一次按下快门的时候,程官印从包里拿出厚厚一沓钞票,在周围那些人的惊讶中说道,“我来苔之后的身家都在这里了,你们可一定要多救些人,我们的家人都在对岸。”
“先生,我向您保证!这些钱都会用来去救助灾民的!”
台上一个年轻姑娘认真的做出了承诺,随后朝身旁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男人说道,“阿勇,帮这位先生拍张照片登记一下吧,我们可以...”
“不用了”
程官印摆摆手,转身走到了路边,重新骑上了那辆三轮车,用力踩下踏板的同时继续吆喝着,“油炸——臭豆腐!正宗——长沙——臭豆腐!大刀——臭豆腐!”
已经不记得第几次按下快门的卫燃,此时却没有急着去和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程官印相认,他反而看向了台上那个穿着军装的年轻男人。
阿勇...难道是林阿勇?
卫燃不由的再次举起相机,朝着台上那个一脸爱慕的看着身旁女孩儿的士兵按下了快门儿。
借着偷拍的机会记下了对方的长相,卫燃带着歉意用售罄这个借口打发了其余围上来的食客,随后推着三轮摩托调转了方向,启动之后慢悠悠的追了上去。
根本都不用一脚油,他便追上了那辆重新停在了路边的人力三轮车。
此时,这辆三轮车的周围,已经围了一圈小朋友。
和自己打扮差不多的程官印,正耐心的让这些小家伙们去路边等着离油锅远一些,随后才从并不算大的货斗里找出一口带盖子的搪瓷小锅架在了那个用铁皮桶自制的蜂窝煤炉子上。
在那些小家伙们的等待中,程官印不急不慢的打开了炉子的风门,接着又从一个泡沫箱子里捡出些臭豆腐丢进了那口小锅开始了油炸。
卫燃并没有打扰对方,只是把三轮摩托往前开了开,随后再一次将相机镜头对准了对方。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拍下了程官印炸臭豆腐的过程,也拍下了对方把那些臭豆腐仔细的摆在一个个手腕粗的半片竹节筒里,浇上卤汁之后连同一根小小的竹签一一递给那些小朋友的和蔼模样。
直到那些小小的食客相继付钱离开,卫燃这才收起相机走了过去。
“给我来一份臭豆腐,多放辣。”
“一元钱一...你是卫...卫...卫燃?!你是卫燃老弟?!”
程官印那张只有在面对小孩子的时候才有些生气儿的麻木脸庞上顿时活了过来,“是我!程官印!你还记得吗?是我啊!”
“记得,怎么不记得。”
卫燃没有在意对方满手的油,热情的和对方来了个拥抱之后说道,“我就是认出你来了,这才过来买臭豆腐的。
你这两年去哪了?过的怎么样?”
“唉——!”
程官印重重的叹了口气,“自从咱们分开,我被送去花莲砸了整整7年的石头。”
说到这里,程官印左右看了看,稍稍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后来炸石头的时候,一块石头崩在了我头上。
我借机会装疯装病,这才算是把我送来苔南安置。”
“后面这些年你一直在苔南?”卫燃追问道。
“57年我就来了苔南了”
程官印叹息道,“退辅会还没来得及给我找个眷村安置,就又调我去支援中横公路炸山。
我这些年在花莲采石头学会了用炸药,去那边工作了两年一直担任爆破,倒是没怎么下力气。”
“那你怎么...”
“去年那条公路通车了,我就又回来了。”
程官印露出一抹略显苦涩的憨笑,“退辅会还没给我安置好,现在...现在租住在一户的厢房里。”
“去我那儿吧”
卫燃干脆的发出了邀请,“我那有空房,就我自己。”
“你...你没成家?”
程官印在一瞬间的心动之后小心的问道。
“哪来的家”
卫燃指了指自己的脸,意思不言而喻,“你呢?你成家了?”
“哪来的家?”
程官印摇头叹息,“我日日夜夜的做梦梦到我儿怀谦,梦里他说他活着呢。”
说到这里,程官印抬手指了指不远处那方舞台上那个穿着军装,疑似林阿勇的小伙子,“我儿怀谦要是真的还活着,我估摸也有那么大了。”
“是啊...他...”
卫燃用力喘了口气,“他是得那么大了。”
“唉...”
“去我那儿吧”卫燃说道,“咱们老哥俩晚上正好还能喝一杯。”
“行,也行。”
程官印略显无措的说道,“不给你添...”
“一个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何必说这个”
卫燃说着已经骑上了那辆三轮摩托,“我骑慢点,你跟着我。”
“哎!”
程官印压抑着激动应了,他脸上的喜色...像是找到了家人一样。
带着程官印沿着原路回到那座眷村,卫燃在夕阳留下的最后一缕晚霞中打开了院门。
“你那边还有什么东西吗?”卫燃问道,“咱们去搬一下”。
“是有一些”
程官印的回应中带着拘谨,却是早已经没有了当年和鬼子舍命拼杀时候的果决。
卫燃也不点破,只是招呼着对方帮忙把摩托车货斗里的吊炉和箱子都搬进了厢房,随后催着他帮忙锁门,用三轮摩托载着他开往了他租住的眷村。
只不过,等他看到程官印的家里的时候,却不由的有些酸涩。
他住的这间厢房和自己那个打烧饼的厢房大小差不太多,但这里面不但有一对磨盘,紧挨着还有个似乎用来熬煮豆浆的灶台。
剩下的空间里,还有个泡在卤水里的豆腐块,其余的空间则是装在坛子里的卤水以及诸如茶油、充当一次性餐具的竹筒等等。
可相比这些,程官印拿来休息的,却只是一张靠墙放着的折叠床。
“看来得多搬两趟”
卫燃像是没看到对方脸上的窘迫一般神色如常的说道,“咱们先把磨盘和卤水搬过去。”
“哎!”
程官印用力点着头应了,和卫燃一起,将那上下两扇不足一米直径的磨盘装进了三轮摩托车的货斗,又将那一坛子卤水以及几桶茶油拎进了货斗里。
最后,程官印还额外把那口锅扒下来,用手拿着坐进了货斗里。
趁着天黑前的最后这点时间,两个已经不再年轻的老男人来回跑了足足四趟,这才把包括不足百块的蜂窝煤在内的所有东西都搬到了卫燃的“家”里。
也在这最后一趟,卫燃顺路买来了他制作灌肠需要的各种原材料,顺便也买了几瓶酒和一些下酒菜。
夜晚习习的晚风下,卫燃先帮着对方安置好了住的地方,然后又将另一间闲置的厢房收拾出来,把他的那些家什都摆进去,甚至帮忙泡好了黄豆。
直到一切忙完,两人才在院子中间支起了一张桌子,摆上了卫燃卖剩下的香肠和咸菜,也摆上了程官印卖剩下的油炸臭豆腐,还摆上了卫燃回来的时候买来的下酒菜、好酒以及好烟。
随着卫燃开启了并不算明亮但却吸引了不少飞虫的廊灯,随着第一杯酒下肚,程官印也详细聊起了他当年落水爬上礁石之后获救的经历。
讲他在金門抬炮弹遇到的人,讲他被送去花莲开采石头遇到的人,也讲他修公路的时候意外遇到的老乡。
当然,还有他日夜思念的儿子和弟弟,以及湘江边的打铁铺子,乃至往返湘江两岸的那条木船。
“我给你看样东西!”
程官印和将杯子里的白酒一饮而尽之后站起来,兴冲冲的走到他那辆人力三轮车的边上,随后从货斗的锅碗瓢盆下面,抽出了一个油腻腻的帆布卷回到了桌边。
不等打开,卫燃便已经意识到,这个油腻腻的帆布卷里面应该是那把大刀。
果不其然,随着帆布卷被解开,程官印将那把大刀取了出来。
“你还留着呢?”卫燃一边倒酒一边问道。
“这是我爹给我打的,我和我弟弟兵权一人一把,让我们多杀鬼子。”
程官印摸索着刀刃上斑驳的豁口,“就剩这么一样念想了...”
“喝酒吧”
卫燃在叹息中举起了杯子,“喝醉了不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