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车上,一个断臂的汉子说道,“这车上坐的人忒多了,我这腿脚还齐全,没念过学堂,空有膀子力气。
本来我也没打算逃大家伙,我先下去,我给你们打个样儿。”
说着,这名汉子都不等冯伙头停车便跳了下去,然后又跌跌撞撞的爬起来,用仅有的一支断臂行了个扶枪礼。
“这位大哥捎带了咱们一程了,是战是逃,都从这儿开始吧。”
一个眼眶裹着染血土布的战士说道,“腿脚好的,能走动的,我也给你们打个样儿。”
说着,他也毫不犹豫的跳下了板车,接着又跌跌撞撞的爬起来,在卫燃又一次匆忙举起的相机的时候,抬起手臂行了个扶枪礼。
“扑通”
“扑通”
“扑通”
在冯伙头匆忙停下骡子车之前,一个个腿脚没有问题,甚至腿脚有问题的伤兵或是跳了下去,或是直接翻滚身体摔下了骡子车。
“看见了吗”
冯伙头叹了口气,头也不回的朝着目瞪口呆的董维新,以及刚刚清醒过来,正在挣扎着的赵守宪说道,“你们要活下来,替这些人活下来,替他们去打鬼子,替他们活到打跑了鬼子的那天。”
“你们...”
“我们活不到那天”
冯伙头朝着路边的那些人行了扶枪礼,就像卫燃举着相机郑重的朝着他们拍了张照一样。
“驾!”
冯伙头甩动缰绳,近乎冷血的吆喝着牲口拉着他们三人和剩下的几个萎靡的重伤员一边走一边说道,“就像咱们在外面坐着的时候,卫老弟说的造那新长城一样。
我们这些,就是造城墙的时候那些瓦匠敲下来的边角料。”
“你别这...”
“我们这些边角料,哪怕去填个缝,哪怕能挡住鬼子的一枪一弹都是赚的。”
冯伙头格外清醒的说道,“我这斗大的字儿能认出来的都不比手指头多,我们这些碎砖,留在这儿就是夯地基的。
我们这地基夯实在了,你们这些成方成块的,才能垒出那个新长城。”
“老哥...说的没错。”
一个腹部受伤的重伤员有气无力的说道,“让我...下去吧,你们...走快些。”
“你们也得活下来”卫燃开口说道,“你们不是什么边角料。”
“是不是不重要”
冯伙头并不想和卫燃讨论这件事,“你们活下来,活下来去打鬼子,活到打跑了鬼子,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你们一定要死在这里吗?”董维新按住了不断挣扎的赵守宪,“你们也有你们的价值。”
“后生”
一个少了一条腿的伤兵艰难的抬起手拍了拍董维新的肩膀,“我们的价值,就是让你们这些整块儿的砖活下来,砌成墙,挡住鬼子。”
“可...”
董维新明显不同意这种说法,但他接下来说了什么,卫燃却已经听不到了。
他在刚刚朝着车上剩下的伤员按下快门的同时,白光也席卷而来,吞噬了他想听到的一切。
当白光消退,他发现自己又一次回到了克拉拉梦境中的农场里。
习惯性的看一眼不远处窗子里仍在忙碌的姑娘。
卫燃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了眼前的金属本子。
此时,淡黄色的纸页之上,已经写下了一行行的血红色的文字:
第四幕
角色身份:摄影师卫燃
回归任务:拍摄不少于三张照片,包含至少一张合影,死战。
在卫燃的颤栗中,白光再次扑面而来,他也再次看到了这次能用的东西。
毛瑟刺刀、禄来双反、抗日大刀、百利金钢笔、除此之外,还有长征扁担、摄影箱子、以及随身酒壶、英军水壶、装有衣服的行李箱、PPK手枪和那匹咬人的马。
在他沉默的等待中,白光消退,他也渐渐闻到了饭菜的香气,更闻到了雨水附着的泥土气息。
片刻后,随着视野恢复,他也逐渐看清了眼前的一切,并且听到了隐约传进耳朵里的雨幕噪音。
环顾四周,自己似乎正在一座建筑靠窗的位置。
窗外,淅淅沥沥的降雨冲刷着街道和行人。
窗子里面,这似乎是建筑的二楼,左手边不足三米便是通往楼下的木头楼梯,左前方另外五张桌子空着。
再看自己面前,这张八仙桌上只有一壶茶,三个白瓷茶碗,一碟不知名的糕点。
桌角还放着一顶黑色的礼帽,但那礼帽的边角处,却分别露出了一小截枪柄尾巴。
轻轻掀开礼帽,果然,是金属本子里的那支PPK小手枪。
将左手搭在手枪之上,它被顺利的收回了金属本子,卫燃也终于有时间观察一下自身。
土灰色的长衫,脚上是千层底的布鞋,里面的黑裤子却打着绑腿。
揪开衣领看了一眼,里面是对襟的灰布褂子。
显然,他随时可以脱掉外面的长衫变成一个苦力人。
再次看了一眼窗外,卫燃取出盒子炮和那支PPK小手枪分别检查了一番。
万幸,这两支枪里都装满了子弹。
但是这里是哪?现在是什么时候?我在这里要干嘛?
还有死战,怎样的死战?为了什么死战?
就在他脑子里的问题越来越多的时候,楼梯尽头的转角处传来了脚步声。
收起枪扭头看过去,一个和自己差不多打扮的年轻人一手拿着油纸伞,一手拿着被打湿的礼帽一步步的走了上来。
是...
卫燃瞪大了眼睛,竟然是王炳初!他还活着!
第1993章 重逢 ,董维新的任务
卫燃看到王炳初的瞬间,对方也看到了他。
只是稍作迟疑,停下脚步的王炳初重新迈开了步子,下意识想站起身的卫燃也重新坐了下来。
片刻之后,王炳初走上二楼,不急不慢的将手里的油纸伞重新打开摆在了楼梯口,挡住了楼下往上窥视的视野。
但离着不足一米远的卫燃却分明看的清楚,这个其实和自己差不多同龄的男人的身体在颤抖,激动的、久别重逢的颤抖。
终于,他在和卫燃面对面在一张桌子边坐了下来,并且稍稍移动条凳,让他离着卫燃稍稍近了一些。
“你还活着”
卫燃和王炳初几乎异口同声的低声说出了同样的问候。
“活着,活下来了。”
王炳初叹了口气,哆哆嗦嗦的从怀里摸出一包香烟和一盒火柴。
“嗤——”
王炳初点燃了火柴,先帮卫燃点燃了嘴里叼着的香烟。
就在卫燃拢着火苗点燃嘴里叼着的香烟的时候,王炳初也开口低声说道,“当年居庸关城破,我抱着必死的心回去了。”
“然...然后呢?”
卫燃在缭绕的烟雾飘出窗外的同时低声问道。
“我跟着打到了第三天,然后跟着残兵撤出了居庸关。”
王炳初叹息道,“我又活下来了,又...唉!”
“你怎么来了这里?”
面对卫燃的这个问题,王炳初在片刻的沉默之后答道,“居庸关没能守住之后,我往南去了固安寻你们。
但是一直没能找到你们的消息,我还没扎稳脚跟儿,鬼子又占了固安。
我没办法,只能跟着逃难的一路要饭往南走。
可也特娘的邪性,老子往哪跑,后面的鬼子也就往哪跑,这大半年真是没过几天踏实日子。
去年秋天,鬼子把邯郸也占了,我又从邯郸跑到了聊城。”
说到这里,王炳初吁了口气,“我这好不容易在聊城过了踏实的年,想着开春就去找你们,还托人给当初维新留下的地址又试着去了封信。
这还没等收到你们的回信,我就听说张将军来了这临沂,索性又在我住的地方留了信紧赶慢赶的来了这里。”
说着,王炳初猛嘬了一口烟,“听说我守过喜峰口,守过居庸关,59军就收下了我,还让我进了大刀队,现在我都是排副了呢。”
说到这里,王炳初话锋一转,“你们呢?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冯伙头他们...他们还...”
王炳初的话都没说完,被展开的油纸伞挡住的楼梯之下也传来了脚步声。
只是一瞬间,卫燃藏在袖子里的左手已经出现了一支PPK手枪,而王炳初,则从怀里抽出了一支盒子炮。
几乎前后脚,两人猫着腰起身躲到了楼梯两侧。
稍稍探身看了一眼,卫燃收起了枪轻声说道,“是维新来了”。
闻言,王炳初也连忙收了枪并且探头看了一眼,然后便看到了穿的西装革履的董维新,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把刚刚收起来的洋伞。
“卫大哥倒是早来了,王...”
董维新话音未落,便看到了站在一边的王炳初。
“王大哥,你还活着!”
董维新和王炳初来了个男人间的熊抱,但两人却默契的将声音压的极低。
“快坐下来聊吧!”
卫燃低声招呼着二人围着桌子坐了下来,顺便也接过董维新的洋伞打开同样摆在了楼梯口,将下面的视线挡的更加严实了一些。
“我可算找见你了!”
董维新趁着卫燃倒茶的功夫激动的低声说道,“当时我们接到你寄过去的信都傻了,以沫那孩子哭的都...”
“大家都还活...”
王炳初先是打断了董维新的话,但他自己的话却在说到一半的时候改口,“还...还有谁活着?”
“守宪活下来了”
董维新这话说出来的时候,不止王炳初,卫燃也跟着暗暗松了口气。
“他和以沫都加入了根据地的医院,一个做大夫,一个做护士呢。”董维新低声说道。
“他们成婚了没有?”王炳初追问道。
“没呢”
董维新解释道,“他们说好了,要等打跑了鬼子,回喜峰口去成婚呢。
王大哥,到时候你可务必要去,不然以沫娘家可没有人。”
“好!去!我去!”
王炳初连连应了,随后颇有些小心翼翼的问道,“其他...其他人...”
“唉...”
董维新叹了口气,“冯伙头没能活下来。
当初他赶着车带着我和守宪南逃,那匹骡子连着走了几天几夜活活累死了。”
“当啷”
王炳初刚刚端起的茶碗失手砸在了桌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