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自己的头上似乎裹着纱布,右边那只脚也打上了石膏被吊了起来。
艰难的看看左右,这间病房里除了自己之外,左手边的床上躺着仍旧昏迷的董维新,右手边的床上躺着的则是刘炮头。
这或许算是个难得的好消息,至少这俩人都还活着。
“你醒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女人用并不标准,但是仍旧残存着些许大碴子味的汉语问道。
轻轻抬头看向远处的门口,那里坐着一个神态严肃,抿着薄嘴唇,甚至可以说面相带着一些刻薄之色的女护士。
她就坐在门口办公桌边的椅子上,在她的手里,还端着一个似乎弥漫着酒香的搪瓷缸子。
但在看到这位护士的同时,卫燃却愣住了,继而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庞蒂亚克护士?苏胜男?是...是你吗?”
卫燃呆滞的问道,他认得对方,他认得对方在十年后的脸,他更认得对方手上挂着的那串五帝钱。
他甚至清楚的知道,对方在伯力长大,曾在北野营担任护士。
他更知道她的华夏名字叫苏胜男,是她来自华夏的抗联丈夫给她取的名字。
他甚至还知道,她经常和她的丈夫一起喝烧刀子,但她的丈夫却在1945年以一个战士应有的方式战死了——只给她留下来无尽的思念和对鬼子毕生的仇恨。
甚至,就连后世,养在他家的包子脸小姑娘,穗穗的得力助手洛拉,都和这个女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原因无他,卫燃曾在十年后的52号矿山营地,和对方一起惩戒过鬼子战俘,一起喝过酒。
只是,他没想到,他竟然又一次在这无法让自己留下痕迹的时空里遇到了故人——在对方不认识自己的时候。
“你...你认识我?”
庞蒂亚克护士错愕的站起身,快步走到卫燃的身边压抑着惊喜问道,“你认识我的男人?他告诉你我的名字的?那个混蛋不是说暂时保密的吗?
他还好吗?苏老五他还好吗?”
面对苏胜男一个挨着一个丢过来的问题,卫燃却陷入了沉默,他不知道,他没办法回答。
他只是意外在这个时空认出了未来时空会有交集的人,但...
“他...他还活着吗?”苏胜男小心翼翼近乎哀求的问道。
“我不知道”
卫燃终于还是硬着心肠说道,“他可能还活着吧,他肯定还活着。”
“他最好活着,不然我就让他的儿子出生之后喊别人爸爸!”苏胜男嘴里冒出了一句根本唬不住卫燃的狠话。
她确实唬不住卫燃,后者反而很清楚,这个面相看起来刻薄的女人后半生再也没有看上过任何一个男人。
她甚至抛弃了作为母亲该有的责任,而把所有关于必须活着的理由都放在了复仇这件痛苦的事情上。
“苏胜男同志”
卫燃挥散脑子里提前知道的悲剧,换了个话题,也换上了更方便对方交流的俄语问道,“看在苏老五的份儿,说说他们两个的情况怎么样?还有,这里是哪?我已经昏睡几年了?”
“没有几年那么久”
苏胜男似乎在一瞬间又恢复了警惕的模样,但很快,她却又放松下来,“现在还是1941年的1月,这里是北野营医院。
你们被救上来是一周前的事情,而且你们运气很好,是被刚好去那边出差的艾米护士救了。”
稍作停顿,她指了指稍远点的刘炮头,“他身上的外伤很多,但是只要不感染很快就会恢复健康。”
接着,她又指向董维新,“他的情况就要严重多了,子弹穿过了他的胸腔,而且伤及了一小部分肺叶。
他因为伤口感染死亡的概率很高,而且即便活下来身体大概也不会很好。”
“我知道了,谢谢你,也谢谢那位艾米护士。”
卫燃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等苏老五那个混蛋受伤然后被抬到这里让我照顾他”
苏胜男语气中带着烦躁和不安以及一丝丝带着憨厚的小得意,“还有,我已经是护士长了,同志,你的小道消息已经过时了。”
“好吧,你希望我称呼您庞蒂亚克护士长还是苏胜男护士长?”卫燃认真的问道。
“随便你”
苏胜男说话间已经站起身,“看在你认识苏老五那个管不住嘴巴守不住秘密的混蛋的份儿上,我会好好照顾你们的。
相应的,你们最好都能活下来,不要浪费宝贵的药品。”
“这个呢?”卫燃晃了晃被铐住的手问道。
“等你们都活下来,还是要接受必要的审讯的。”
苏胜男说话间已经走向了病房门口的办公桌,“我相信你,但是为了其他同志的安全,希望你能理解。”
“当然”卫燃用力做了个深呼吸,“我当然理解。”
他这边话音未落,一个看着不过20岁左右的金发护士也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艾米”
苏胜男指了指卫燃,“你救活的人已经醒了一个了。”
“真的?”名叫艾米的姑娘惊喜的问道。
“操...”
卫燃却在这个时候咒骂了一声,因为都不等他询问对方些什么,白光却又一次毫无征兆的从各处涌了出来。
第1998章 匆匆
“这次怎么才说了几句话就快进了?”
在卫燃喃喃自语的等待中,白光渐渐消退,他也听到了一连串的咳嗽声以及嘶哑的蝉鸣和逐渐温暖起来的温度。
终于,白光彻底消失,他的视野也恢复如初,让他得以看到了眼前的一切。
此时,自己就穿着一整套苏军制服。
循着咳嗽声传来的方向看过去,卫燃错愕的发现,正在咳嗽的是不远处坐在一座木刻楞房子台阶上的董维新。
在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把苏联式的大镰刀以及一把小锤子。腿边一个木头桩子上,还固定着一个仅仅只有拳头大的铁砧子。
等咳嗽声停了,董维新将手里的镰刀在旁边的铁皮桶里蘸了蘸,随后搭在铁毡子上,用那把小锤子一下下的仔细敲打着锋刃。
“董!我好想你!你还好吗?!你想不想我?!”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穿着苏军女兵制服的金发姑娘已经挎着个小篮子,兴高采烈的从卫燃的身旁跑向了董维新。
是她?
卫燃一眼便认出来,那是刚刚白光之前,刚刚跑进病房的那个名叫艾米的小护士,也是救了他们的小护士。
“我给你带来了面包和水煮土豆,还带来了牛奶和一条熏鱼!还有我自己腌制的酸黄瓜!”
这个金发姑娘在卫燃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从她挎着的篮子里掏出了一样又一样食物摆在了董维新身旁的台阶上。
同时,她的嘴里也用已经非常熟练的汉语询问着诸如有没有咳嗽,用不用得上力气甚至想不想家之类的问题。
不仅如此,她还拿出一把小刀,熟练的切开一块明显才刚刚出炉的大列巴,随后从熏鱼身上撕下来老大一块肉,连同几颗酸黄瓜,一颗提前剥好的水煮蛋都夹在里面,最终用一双水汪汪的、满是爱意的大眼睛看着董维新,等着他接过自己帮他准备的爱心午餐。
可此时的董维新,却像是被蝎子蛰了似的,收回了下意识想接食物的手。
他看到了卫燃,也看到了从卫燃身后走来的刘炮头,尤其看到了他们二人身上的苏军制服,然后...
然后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灰蓝色背带裤以及脏兮兮的衬衫,他那张原本蜡黄的脸也变得通红,而且满是羞愧之色。
“这瘪犊子找了个毛子媳妇儿呢”看着已经不惑之年的刘炮头喜气洋洋的说道。
也直到这个时候,卫燃才真正看清刘炮头的长相。相比白光之前,他的面色红润了许多,但整个人却依旧消瘦,而且过早的白了头发。
除此之外,他也注意到,对方身上似乎并没有武器——和自己一样。
“我没找洋媳妇儿,我没找!我...咳咳咳!”
董维新慌乱的辩驳只进行到了一半,便又一次开始了止不住的咳嗽,他旁边那个名叫艾米的小护士,也连忙放下手里的食物,下意识的想帮他拍一拍背。
但董维新却又一次下意识的想躲开,但这次,这个年轻又勇敢的小护士却一把将他抱在了怀里,不顾他的挣扎,并且直到他不再挣扎,也不再咳嗽。
也直到这个时候,刚刚什么都没做的刘炮头这才叹了口气,迈步走到董维新的另一边坐下来,轻轻将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孩子,没人怪你,你不用给自己那么多担子。”
刘炮头安抚道,“我看这黄毛丫头不错,我替你爹娘做个主儿,你们俩般配,你别有负担,你...”
“你知道为了让我活下来,死了多人吗?”
董维新痛苦的反问道,“冯伙头死了,一车的伤兵死了,就在居庸关外的那个小土坡边上,就为了让我活下来。
王炳初大哥也死了,骗我去求援,我找见你们再回去的时候,他...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和守宪还有以沫交待,我...咳咳咳...咳咳!我没脸见他们!
那么多人都死了,就为了让我活下来,我哪有脸在这儿谈情说爱,我...”
“你活下来了,他们就不白死。”
卫燃却在这个时候走过来,在三人面前蹲下来,举起禄来双反朝着他们按了一下快门。
“他们拼死拼活让我活下来,就为了让我在这儿...”
“你的手不是拿来攥枪杆子的”
刘炮头没给对方把话说完的机会,“你是得去攥笔杆子的,你爹活着的时候就说过,做胡子响马没个奔头儿,得去开工厂,开兵工厂,造枪造炮才能打跑了鬼子。”
“我...咳咳!咳咳咳...”董维新的一张脸又一次在止不住的咳嗽中憋的通红。
“他最近身体还好吗?”
刘炮头换上了熟练的俄语朝刚刚一直没说话,但是一直死死攥着董维新手不松开的小护士艾米问道。
“还是做不了繁重的工作,而且只要激动就会咳嗽。”
小护士艾米忧心忡忡的解释道,“营地给他安排了教战士们学俄语,教我们学一些常用汉语的工作。平时他也会负责给附近除草。”
“你们...你们呢?”董维新再次让自己平静下来,带着羡慕问道。
“我被送去学跳伞了”
刘炮头的语气中下意识的带着些激动,但很快便又压下来解释道,“打从飞机上往下蹦,跟朵云彩似的飘到哪算哪,好几回我都差点儿挂在树上。”
“真好啊...”
董维新羡慕的看着蔚蓝色的天空中飘着的几朵云彩,“那不得跟鸟儿似的。”
“比不了卫燃”
刘炮头同样满是羡慕的说道,“他可是被派回去一直在搞侦察打鬼子寻找失散的队伍呢。”
“家里情况怎么样?”
董维新立刻朝卫燃追问道,那热切的目光,也让后者下意识的想到了那些此时确实正在江南岸打鬼子的朋友们。
“不是很好”卫燃叹了口气,“正是艰难的时候。”
“我听说,今年开春前,那位赵司令也...”
“是啊...”卫燃点点头,只是这样一句话,他就已经知道今年是哪一年了。
“我倒是有些好消息”
刘炮头却在这个时候说道,“就在前两天,咱们抗联的队伍被整编成东北抗日联军教导旅了,我听说,这次不但要扩大规模,把更多的同志接过来训练,而且等训练好了,就要和鬼子开干呢!”
闻言,董维新的脸上露出了不加掩饰的热切之色,但很快,他眼中的热切却又消散殆尽,只剩下了落寞和无奈。
“你教会更多的战士说俄语一样是在战斗”
卫燃开口安抚道,“打鬼子不是只有拿着枪拿刀那么一种打法,当初那台照相机不是给你了吗?
你拿不动枪,难不成还拿不动相机按不动快门了?你把抗联战士训练的情景拍下来,一样是在打鬼子。”
“这也是打鬼子?”董维新怔怔的看着卫燃,他那双本已麻木的眼睛里,再次迸溅出了热切的目光。
“怎么不算”
卫燃理所当然的予以了肯定,“那些照片肯定能激励更多像你这样没了方向的战士。
你能拿起相机,他们也许有的就能拿起电台发报,有的就能拿起工具修枪,就算这些都拿不起来,至少也能拿起针线帮战士去缝补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