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地摄影师手札 第365章

  “是啊,那样我也不用来这个鬼地方了。”霍华德弹飞了手中的烟头,“好了,士兵,随便送我去哪吧。”

  卫燃抬手指了指不远处聚拢在一起排着队等待的战俘,“这么近的距离,我猜你应该不会迷路。”

  “当然”霍华德医生颇有些兴致勃勃的高举着双手,欢天喜地的独自走向了其他被俘虏的美国士兵。

  “这哪来的怪人?”

  卫燃暗自嘀咕了一句,举起手中拎着的军号,用袖口擦了擦上面沾染的血迹,琢磨着该去哪找到夏川或者沈班长。

  然而,还没等他擦干净军号上的血迹,眼前却再次涌现出了浓烈的白光。当视野恢复正常,周围的景象也从冰天雪地的山村,变成了酒店的房间。

  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双手,卫燃疲惫的摇摇头,他此时甚至还能隐隐感受到周身透进骨头里的寒意,能感受到脚底板因为穿着并不算合脚的靴子长途奔袭导致的疼痛。

  但在那束白光亮起前后的瞬间,却已经是相隔了六十多年的两个世界。

  “也不知道那些人怎么样了...”

  卫燃叹了口气,脑海里像是走马灯一般,闪过了最初认识的汽车驾驶员刘一脚,闪过了侦察兵赵胜利和卫生员陈启,紧跟着又想起了全程其实没多少交流的司号员夏川以及班长沈沉,当然,还有那位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名字的排长,和那个看起来格格不入的美国医生。

  就在他走神的时候,那金属羽毛笔也再次悬浮在了纸页上,只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一次,这支笔却并没有写下他以为会出现的“第四幕”。

  反而挪到第一幕那些任务要求的位置,用黑色的字迹写下了有关汽车驾驶员刘一脚的后续故事:

  汽车兵刘一脚/刘海福,参战期间,共计三等功一次,曾获二级自由独立勋章(朝)、志愿军出征纪念章及模范标兵等称号。

  1953年3月,驾驶卡车执行弹药运输任务期间,遭敌军飞机扫射牺牲,尸骨安葬于(朝)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陵园。

  在卫燃的注视下,金属羽毛笔微微下移,在第二幕那些字句的下面继续写道:

  卫生员陈启,作战期间,曾获二级战士荣誉勋章(朝)、和平万岁纪念章、中朝友谊纪念章、抗美援朝纪念章。

  1957年回国后退役,返回故乡廊市,务农期间兼任乡镇卫生员,育有一子一女。

  侦察兵赵胜利,作战期间及战后,共记一等功一次,三等功两次,被授予“二级战斗英雄”荣誉称号,累计获二级国旗勋章(朝)、战士荣誉勋章(朝)、和平万岁纪念章、中朝友谊纪念章、抗美援朝纪念章。

  1958年回国后转业返回故乡苹泉,曾任乡镇电工、电报员、民兵连长、村支书等职。

  侦察班班长林月华,1953年金城战役期间,率侦察班坚守无名高地八昼夜后牺牲,追授一等功、“一级战斗英雄”荣誉称号,尸骨安葬于丹冬抗美援朝烈士陵园。

  司务长兼炊事班班长孙延年,1953年金城战役期间,坚守无名高地遭炮击牺牲,追授“二级战斗英雄”荣誉称号。尸骨安葬于丹冬抗美援朝烈士陵园。

  侦察兵李大力,1952年夏,执行侦查任务期间,因掩护战友转移牺牲,尸骨遭美军焚毁,衣冠冢安葬于丹冬抗美援朝烈士陵园。

  侦察兵高强,1952年夏,执行侦查任务期间,因掩护战友转移牺牲,尸骨遭美军焚毁,衣冠冢安葬于丹冬抗美援朝烈士陵园。

  追着笔尖流露出的字迹看到这里,卫燃已经下意识的攥紧拳头咬紧了牙关,一双尚且带着寒意的眼睛也瞪的通红。

  但那金属羽毛笔却并没有任何停顿,稍稍移动之后,在第三幕的字句下继续写道:

  突击班班长沈沉,1953年五月,执行任务期间遇联合国军轰炸机轰炸牺牲,追授“二级战斗英雄”荣誉称号,尸骨安葬于(朝)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陵园。

  突击连司号员夏川,1951年11月,执行任务期间负伤,返回安东疗养,次年三月,二次赴朝作战,1952年9月再次负伤。

  作战期间及战后,共记三等功两次,授“二级战斗英雄”荣誉称号,累计获战士荣誉勋章(朝)、二级自由独立勋章(朝)、和平万岁纪念章、中朝友谊纪念章、抗美援朝纪念章。

  1954年回国后退役返回故乡旅大,曾任县小学音乐老师、街道文化馆馆长,档案馆管理员等职。

  写到这里,那金属羽毛笔另起一行之后,又对应着每个名字,各自写出了一串详细的地址。那些地址里,有的直指某座烈士陵园,有的精确到了村镇,也有的则详细到了门牌号。

  “怎么....怎么才活下来...这么几个...”

  卫燃呆滞的看着几乎写满了字的纸页,任由那金属羽毛笔再次另起一行之后,流畅的写出了那段铿锵有力,又让他刻骨难忘的歌词——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第600章 去看看他们(为月落雪渊霜凝凇加更)

  就在卫燃呢喃着那些歌词的时候,这金属本子也悄然翻了一页,紧接着,前面那张纸页的背面,也先后出现了三个红色漩涡。

  在卫燃的注视下,那金属羽毛笔在第一个红色漩涡下写出了四个让卫燃眼角几乎翻出泪花的字迹——“帮叔照亮!”

  片刻后,那金属羽毛笔又移动到了第二个红色漩涡下面,刷刷刷的写道,“你这同志,思想觉悟咋就这么低呢?”

  依旧停顿了几秒,那金属羽毛笔也移动到了最后一个红色漩涡的下面写道,“冲锋号!吹响冲锋号!”

  “啪嗒”一声轻响,完成工作的金属羽毛笔砸落在了淡黄色的纸页上。

  “啪嗒”

  又是一声轻响,一滴眼泪顺着卫燃的眼角滑落,同样砸在了纸页上。

  与此同时,在这金属本子的下一页上,也出现了一组蓝色的倒计时——239:59:59

  十天?

  卫燃擦了擦眼角,并没有过于纠结那组不断跳动的倒计时,更没有取出那三个漩涡里的东西。反而收了金属本子,起身走到洗手间洗了洗脸,顺便也将当初放在洗手间里的那支微声手枪收进了食盒。

  重新爬回床上,卫燃在订了一张第二天一早飞回国内的机票之后,又取出了金属本子里的古琴瑶光,一遍遍的弹奏着《广陵散》。

  但不知为什么,这首曲子像是失去了往日里的效果似的,直到酒店的服务员敲门提醒已经吵到了隔壁的住客,他的心里依旧像是窝了一团火一样憋的难受。

  那些曾经短暂相识的朋友,又或者说是战友,他们都在那场战争里获得了荣誉,但卫燃却更想他们能像卫生员陈启、侦察兵赵胜利以及司号员夏川那样,都能全须全尾的回家去过他们的日子。

  但他更知道,哪怕有的选择,哪怕能再选一次,那些人恐怕依旧会义无反顾的奔赴战场。只为了能像当初赵胜利说的那样——能让百十年后的子孙后代挺直了脊梁骨享受和平!

  整夜的辗转反侧过后,窗外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卫燃也再一次取出了金属本子,将那三个红色漩涡里的东西一一取了出来。

  第一个漩涡里,是一支并不算大,用料却格外扎实的铜皮手电筒,虽然上面的铭文和商标都已经换成了沙漏标记,但卫燃依旧可以分辨出来,那是曾经美军大量装备,并在二战末期基本上就已经淘汰的永备牌手电筒。

  但在那场出国征战的战场上,这样已经被淘汰手电筒,却依旧在志愿军的手中发挥着作用。当卫燃推动手电筒的开关,明亮泛黄的光束也打在了厚实的窗帘上,也让他忍不住想起了那个明明和自己年龄差不多,辈分却要大自己一辈的汽车驾驶员刘一脚。

  想起了他们二人在雨夜里修理卡车时的闲聊,想起了对方语气平淡的解释着他那绰号的来历。

  关掉手电筒的开关,卫燃将其重新放进了红色漩涡,转而从第二漩涡里抽出了一支华夏生产的50式工兵铲,

  这把刷着绿色和黄色油漆的铲子上,本就不多的生产信息同样被金属本子替换成了沙漏标志。

  但卫燃记得清楚,当初他曾用这把铲子在坦克下面挖过狙击掩体,曾经用它挖过无烟灶,更用它埋过地雷。

  依旧将其放回红色漩涡,卫燃取出了最后一个漩涡里的东西。但在看到那支军号的时候,他却忍不住抖了抖,这支军号罕见的并没有被金属本子进行过的翻新,其上尚且残存着一些磕碰导致的坑洼,甚至就连缠在上面用来伪装的白布条上,都残存着暗红色的血迹!

  将其送回漩涡,卫燃不死心的往前翻了一页,那张被金属羽毛笔绘制出的帽徽图片依旧没有变成照片,它的旁边,也依旧没有出现用来盛放底片的纸袋。

  暗叹了口气,卫燃收了金属本子,拎上本就没有打开的行李,退房离开酒店直奔机场。

  趁着金属本子新一页的倒计时归零之前,他已经忍不住要赶回去看看了。至于穗穗那边的情况,他却并不担心,反正那两个卡坚卡都不是傻子,穗穗也是个小算盘打的噼里啪啦直冒火星子的,她们三个肯定能很快的统一战线。

  经历了一次次的中转,卫燃搭乘的航班也再一次降落在了首都机场。

  拨通了陈广陵的电话,后者表示早已经在接机口等着了。

  见状,卫燃也就不再多想,以最快的速度取了行李,近乎小跑着汇合了对方。

  “车已经帮你准备好了”

  刚一见面,陈广陵便将一串车钥匙递给了卫燃,“另外你托我买的烟酒我也买到了,都在车里呢。卫燃,你是不是遇到麻烦了?我这多少也认识点人,要不...”

  “陈老师误会了,不是什么麻烦。”

  卫燃随着对方一边往停车场走一边说道,“有几个长辈要去拜访一下,比较急,我这才劳驾您帮忙的。”

  “嗨!什么劳驾不劳驾的”陈广陵松了口气,“你要是遇见麻烦了就和我说,可千万千万别和我见外。”

  “我要是见外就不给你打电话了”卫燃笑了笑,将话题转移到了已经去外省求学的陈洛象身上。

  两个年龄差着二三十岁的忘年交一路闲聊,负责开车的卫燃在将陈广陵送回了家之后没敢过多耽搁,立刻驾驶着这辆借来的商务车,在导航的帮助下开往了正南方向。

  得益于国内的路况,当天下午一点不到,卫燃便将车子开进了廊市下属一个几乎紧挨着首都的小县城。

  稍作休整,卫燃给车子加满了燃油之后,继续往南,开进了一个被农田包裹的村子。

  时值八月,炙热的温度让沿途行道树上的知了像是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叫的欢实,但同样因为这炙热的温度,这个宁静的小村子里却几乎看不到什么人。

  而金属本子上提供的地址虽然精确到了门牌号码,但这北方农村愿意把号码钉在门口的也着实不多——因为根本就没必要。

  迫不得已,卫燃在一个看起来像是乡村小卖部的门前踩下了刹车,从太阳伞下的冰柜里捡了一瓶矿泉水和一颗冰棍,趁着付钱的功夫朝那昏昏欲睡的老板问道,“大叔,我打听个人。”

  “找谁?”那小卖部老板睡眼惺忪的用带着一点点口音的普通话问道。

  “咱们村有没有叫陈启的?”卫燃一边付款一边问道。

  “陈启?”小卖部老板想了想,不太确定的问道,“你要找的陈启多大?”

  “估计得有个八九十岁了”卫燃以同样不确定的语气答道。

  “哦——!”

  这大叔拉着长音应了一句,“往回走,看见那十字路口了没,沿着路口往右转,右手边第一个胡同进去就是。小伙子,你找他干嘛?”

  “我是掏老宅子的”

  卫燃说话的同时从兜里掏一盒路上买的中华烟,分给老板一颗之后说道,“我查咱们县的县志,说这个村有个抗美援朝的老战士,所以打算去他们家看看有没有什么好东西。”

  “县志上还能查到陈大爷的名字?”

  这小卖部老板诧异的问道,紧跟着点上烟,喷云吐雾的追了一句,“估计是了,我那大爷确实出国打过仗呢,不过我劝你死心吧。”

  “咋了?”卫燃不解的问道。

  “他从招鲜带回来的那些东西和那些军功章平时跟宝贝似的,别人想看一眼都难呢。”

  这小卖部老板索性递给卫燃一把塑料凳子,乐呵呵的笑道,“我和他儿子算是拜把子的兄弟呢,小时候我俩偷那老爷子的军功章去学校里瞎J吧显摆,当天都还没放学呢,你要找的那老爷子就找学校去了。

  一点不夸张啊!那老爷子!一皮带下去,我那拜把子的兄弟屁股上就一大条血印子啊!”

  “你也被打了?”卫燃乐不可支的问道。

  “可不!”

  这小卖部老板划拉着后脑勺说道,“我爸本来想拉架的,结果听说我也去偷拿陈大爷的军功章出来玩了,一把就把腰带抢过去转着圈往我身上招呼,后来还是我陈大爷拦住了,要不然我估计我俩能被打死。”

  卫燃咧咧嘴,正要说些什么,那小卖部老板又继续说道,“我那大爷的媳妇,也就是我婶儿,当时也在我们学校教书呢。

  她倒是没动手,但从那天一直到年底寒假,那作业多的呦!天天点灯熬油的都写不完。

  我跟你说啊小伙子,你去他家讨个茶喝蹭个饭都行,你要是敢说买他的宝贝,那老爷子能把开水壶扔你脸上。”

  说到这里,这小卖部老板倒是来了兴致,掐灭了烟头站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要不我带你去吧!说不定还能救你一命,就算救不下来,多少还能看个热闹呢。”

  这特么都什么人...

  卫燃抽搐着嘴角,内心暗暗打定了主意,等下死都不用路上想好的借口了。

  跟着那老板离开阴凉的小卖部,卫燃等对方上车之后,启动车子调转方向,在对方的指引下开往了陈启的家里。

  等到车子停在胡同口,离着老远便看见那胡同口坐着个手拿蒲扇的老人。虽然半个多世纪的岁月打磨让他早已不再年轻,但卫燃仍旧一眼就认出来,那就是他要找的卫生员陈启!

  关于陈启

  睡不着,瞎写几句。

  陈启,或者陈起,又或者陈祈。

  他大概是我自记事起认识的第一个志愿军老战士。

  没办法,直线距离就隔着一道院墙那么远,想不认识都难。

  儿时的记忆里,那是个不太讨小孩子喜欢的老头儿。

  整日里,每次看到他的时候,大多时间都沉默寡言,板着脸坐在胡同口,抽一种没有过滤嘴,且烟纸是土黄色的卷烟,静静的看着路过的人,不打招呼,也不回避,更没有什么表情。

  那个老头子,不像其他老人那么和蔼,在小孩子的眼里,似乎他一直在生闷气,大概就是那么一种形象吧。

  我很少见他笑过,可以说从没见他笑过,甚至很少听他说过什么。

  只记得他抽的那种土黄色烟纸的烟,记得他那张吓人的脸,还有脸上很深的皱纹。

  在大人的嘴里,提到他的时候,大多的形容都是“啊!老陈启呀!以前去抗美援朝打过仗,每个月国家给发钱呢!”

  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北方农村里,那样的评价无疑充斥着对于国家发的那笔钱的羡慕。

  但很少有人,或者说从来没有谁说过,为什么国家每个月给他发钱。

  陈启,那个不招小孩子喜欢的“老头儿”,也从来没有提过为什么国家给他发钱。

  我想,或许旁人不愿提及,是因为大家觉得没必要提吧,觉得他就该拿那笔钱吧。

  我想,他自己不愿提及,大概是不想回忆起某些事情吧。

  当然,这个想法是在我写这本书,写这个故事之初才想到的。

  事实上,我不清楚儿时记忆里那个不太招小孩子喜欢的老头当时是不是卫生员,不清楚他经历了怎样的战斗和怎样的痛苦,又藏着怎样的往事提都不愿意提。

  事实上,我只记得我的儿时玩伴,也就是他的孙子曾经抱怨过,抱怨他的爷爷抠门的很,从不给他零花钱,就连“国家给的那笔钱”,都没给家里任何人花过,倒是每个月都跑邮局汇钱。汇给谁,他的孙子不清楚,我自然更不清楚。

  但现在想想,那个不招小孩子喜欢的老头儿心里,肯定也在挂念着一些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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