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戏班里唱着定西山,正唱到‘将军百战荣归故里’的桥段,中年人脑袋微微摇晃,似在蹭戏听。
戏班里传来武生念白,戏班墙外中年人闭着眼,嘴唇跟着翕动:“二十年定西山下埋忠骨。到如今,功成身退竟踌躇。当年离家正少年,银枪白马笑春风。而今归来阶下拜,残甲叩门,无一旧人逢。”
中年人也不知听了多少遍,跟着念的一字不差。
一名把棍急匆匆从红灯笼下走过,来到中年人面前:“钱爷,还没找到袍哥,像是躲进了地下似的。”
钱爷睁开双眼:“漕帮收了银子没?”
把棍回应道:“收了。但漕帮说昨天没人借水路往外逃,反倒是有三山会的人从外面进来。漕帮提醒咱们,最近三山会里有大人物回京了,让咱们也小心些。”
钱爷心平气和道:“漕帮惯会挑拨是非,三山会戳破他们不少腌臜事,他们怀恨在心,于是见人便想挑拨与三山会的关系。三山会那些军爷的心思不在生意上,他们有他们要做的事,咱们莫要参和,也不要招惹。”
把棍诶了一声:“您放心,我们对祁公客气得很。”
就在此时,一名把棍跑来:“钱爷!”
钱爷转头看去:“找到了?”
把棍气喘吁吁道:“找到了找到了!”
钱爷缓缓起身,抚了抚长衫上的褶皱:“在哪找到的?”
把棍回答道:“在李纱帽胡同。”
钱爷抚着长衫的手掌忽然一顿:“他还敢回来?”
“对,他说今日再来立棍!”
钱爷拎起衣摆转身就走:“倒是个人物,恐怕发现自己逃不出去,想站着死。”
钱爷走在前面,把棍们从一条条巷子里汇拢在他身后,有客人从二楼往下看去,只见密密麻麻的把棍从红灯笼下涌过。
来到李纱帽胡同时,袍哥与二刀孤零零站在胡同口,胡同里已挤满了把棍。胡同两侧的小楼上,客人与女人都顾不得生意了,纷纷推开小窗往外探来。
见钱爷过来,把棍们纷纷让开一条道路。
钱爷来到近前,上下打量袍哥,眯起眼睛:“还想立棍?”
袍哥哈哈一笑:“既然来了这繁华的京城,见了大世面,自然没有灰头土脸离开的道理。这棍,我非立不可。”
钱爷似有感慨:“袍哥生不逢时,早些来这京城,或许也是说书人故事里的一号人物,京城打行也该有你的名字。若真是如此,我说不定还在你手底下做事呢。”
袍哥微笑道:“钱爷现在找我拜码头也不迟,现在拜码头,你便是第一个交投名状的。”
钱爷像是听到一个笑话:“若你真能在这皇城脚下立住棍,我带着形意门给你做事又有何不可?但现在说这些还早,你先活下来再说。”
袍哥脱掉身上的黑短褂,随意丢在脚下。
他深吸一口气:“来吧,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钱爷平静道:“上。”
把棍们拎着铁尺与斧头从钱爷身边冲出,朝袍哥涌去。狭窄的胡同里,楼上看客眼见把棍穿过一排排红灯笼,距离袍哥越来越近。
有女人在窗缝后面小声道:“就这么死了怪可惜的。”
下一刻,胡同外骤然杀进一队灰衣蒙面之人,从袍哥身旁经过,与冲上来的把棍们硬碰硬撞在一起。
方一交手,楼上看客几乎以为是哪支军队打进来了,阵型严密,行动划一。但奇怪的是,这些蒙面之人手中长矛都是倒着拿的,只用矛尾的木柄捅人。
列阵。
齐斟酌执长矛在最前列,周崇、周理执盾护卫左右,多豹、李岑手执毛竹,后方还有四名长矛手、两名羽林军执三叉戟做挡拆手,护住两翼与弓弩手。
合计十二人。
十二人鸳鸯阵在晦暗的胡同里往前冲杀,极长的毛竹比人先到。茂密的分岔与尖刺,逼得对面把棍难堪躲避。
一名把棍刚抬起斧子要劈过来,毛竹立刻刺来,枝杈扫得把棍睁不开眼。他咬咬牙闭着眼往前冲,可毛竹的枝杈将他斧柄高高托起,让他一时间劈不下去。
齐斟酌一时间犹豫不定,举着毛竹的多豹,恨铁不成钢的踹他一脚,压低了声音怒喝:“愣着做什么,教头怎么教你的?你若不行,换你来执毛竹!”
“哦哦,”齐斟酌赶忙前扑,用矛尾狠狠戳在把棍胸口,当即便戳断两根肋骨,疼得对面把棍喘不上气来,倒地痛呼。
又有把棍不信邪的冲上前来,羽林军复又故技重施击倒两人。只这一招,便使把棍们无可奈何。
仅仅一个照面,便将把棍们冲得连连后退,气势凶狠至极。
钱爷在人群后方眯起眼睛,市井里的打行,何曾与行动如此严密的人马厮杀过?这哪里还是市井分明是军队!
可市井胡同里,怎么会有军队?
他低声自语道:“三山会?”
此时此刻,羽林军的将士默不作声,自顾自的向前冲杀。上一次与景朝天策军对垒太过憋屈,那些天策军身经百战,每一个老兵都棘手至极,每一招都充斥着心理博弈。纵使他们是行官,也被天策军压得喘不过气来。
而现在,羽林军与天策军厮杀之后再回到京城,只觉得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齐斟酌小声嘀咕道:“好像也没那么难嘛。”
冲杀时,把棍们见近不得战阵,便从远处投掷飞斧。可飞斧刚脱手而出,周崇、周理而人便手持长盾拦在战阵前,像合拢了一扇大门。
铛铛铛,飞斧钉在盾牌上,根本杀不透。这狭窄的胡同里,鸳鸯阵就像是一头浑身长满了刺还皮糙肉厚的豪猪,横冲直撞,见人就刺。
短短一炷香的时间数百名把棍竟被鸳鸯阵推出半条胡同去,地上哀嚎一片……和记已经十来年没吃过这么大的亏了!
有把棍在钱爷身边急声道:“钱爷,得您出手,不出手不行了。”
钱爷默默观察着鸳鸯阵,许久之后忽然开口道:“你领五十人从后面包过去,使他们首尾不能兼顾,我看他们也没那么默契。”
他又点了一人:“狗剩,你再领五十人埋伏在青楼里,等他们从门口经过时你再顶着桌椅杀出,定要将他们从中间截成三段!记好了,事成赏你五十两银子,汤药费我来出!”
“好嘞,您等好吧!”
交代好这一切后,钱爷缓缓向后退去,任由这群蒙面之人往胡同深处闯。
就在羽林军杀过怡红院门前时,怡红院的小门豁然洞开,把棍们用桌椅当盾,硬着头皮撞进鸳鸯阵侧面。
这鸳鸯阵在狭长地形里,排成长列,侧面便是最薄弱之处,毛竹也来不及回转。
侧面的长矛手与手持三叉戟的挡拆手去阻拦把棍,可冲出来的把棍太多,羽林军又只磨练了一天,对阵法转换并不娴熟。一时间,竟真被把棍们冲进来,局面瞬间从单方面冲杀变为混战。
后方压阵的李玄看向陈迹:“要出手救场吗?”
陈迹摇摇头:“他们是行官,死不了的。现在遇到挫折与变数并非坏事,此时吃点教训,总好过战场上丢条命。如今面对的还只是市井打行,要是真遇到景朝精锐,对方拆解阵法的手段更多。”
李玄回头看向他们来时的路,已有数十名把棍躺在地上起不来身,而羽林军至今还未损伤一人,阵法之锋利初见端倪。
鸳鸯阵在羽林军手里就像一柄尘封数年的剑,一次次练兵就像是擦去它身上原本的锈迹与灰尘。
戚家军正是依靠这攻防一体的阵法,杀倭三百,自损三人,创造了明末时期的战损比神话。
九战九捷,杀敌五千五百级。
此时,羽林军身后又传来喊杀声,有把棍领着五十人冲杀而来,要将羽林军围在当中。
陈迹对李玄说道:“撤!我开路,你殿后。”
他转身朝包围而来的把棍迎去,李玄冲进鸳鸯阵拨乱反正,将阵中的把棍一一清理出去,鸳鸯阵随陈迹一同调转方向,朝来处冲杀。
正是这盾牌转向的空档,钱爷突然从身旁抄起一柄斧子掷去:“不留下点人就想走?这里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
然而斧子飞来,李玄一跃而起,凌空一脚踢在斧柄上,斧头发出嗡鸣声倒飞而回,比来时更快。
钱爷一偏头,斧子从他面前呼啸而过,劈在他身后把棍的胸口上。
钱爷心中一惊,豁然回头。
高手!
他身旁把棍急切道:“钱爷,他们快逃出去了!”
可钱爷却一时间没敢贸然去追。
胡同里,陈迹在前开路,李玄在后断路,只一炷香的时间,羽林军从哪里来,又从哪杀了出去,直奔东城的黑夜。
而李玄则等着同僚全都跑远,才边打边撤离开胡同。
钱爷看着一地狼藉的胡同,还有满地哀嚎的把棍,一时间无法相信,对方竟真的全身而退了。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钱爷冷声道:“追!我不信这么多人能藏得无影无踪!”
把棍们追出去几里地,穿过一条条胡同,可除了找到几支扔掉的毛竹,方才那些蒙面的人却像是凭空消失了似的。
正搜查时,一架马车从正阳门大街驶过。马车与把棍相遇时,车夫骂骂咧咧道:“谁的车都敢堵,懂不懂规矩?滚开!”
把棍们看了一眼车上的镂空雕纹。
孔雀,三品大员!
他们赶忙退至路边恭敬道:“无意冲撞车驾,大人恕罪。”
车夫骂骂咧咧的挥了一下鞭子,赶着马车从把棍们身旁经过:“再有下次,将你们全抓去送官!”
待马车在黑夜里走远,把棍们才缓缓松了口气,继续寻找蒙面之人的踪迹。
那远去的马车里,有人正小声抱怨道:“周崇你举盾的时机太慢了,刚才有一柄飞斧差点砍到我!”
“你他娘的别说我,你每次刺矛都不够果断,急得我想骂人!还有你,多豹,你那毛竹好几次打我脸上了,能不能仔细着点?”
“放屁,是你往老子毛竹上凑的,老子救你好几次!”
六架马车化整为零,载着满车的牢骚与抱怨,分别从崇文门、正阳门、宣武门驶进内城消失不见。
第324章 同仇敌忾
张家的马车经过玄武门时,值守的五城兵马司,连查验一事都省去了,站得也比平时更笔直些。
将袍哥与二刀放在客栈门前,六架分头行驶的马车并未前往羽林军都督府,而是最终汇聚在铸锅厂旁的承恩寺胡同里。
车厢里,小满好奇道:“二姐,这是哪?”
张夏蒙着面端坐在车里,默念着经文没有回答。等到了地方,她自顾自下车,招手示意所有人跟上。
此处已是内城西南角偏僻处,北边是承恩寺、南边是石灯庵,中间夹着这几户人家显得格外静谧。
张夏走到一户人家门前,三快二慢敲响门扉,有人从内里拉开大门。
羽林军们鱼贯而入,却见院中正有十余名汉子未睡,守在院中升着火盆,火盆上烤着两只羊腿。
他们见张夏蒙面进来,当即起身拱手,无声行礼。
陈迹认得这些人。
先前从洛城离开时他们便在队伍里,张拙曾说,这些皆是张家死士。
张夏进了正堂,寻来一张四开的宣纸铺陈到桌案上。她提起毛笔,一边默念经文,一边随手画出“正西坊”舆图,又标注出百顺胡同、韩家潭胡同、胭脂胡同等名称。
一心二用。
陈迹在一旁静静地等着,羽林军们见陈迹不催促,便也按捺着性子。
待到地图画完,张夏终于开口,指着地图上的李纱帽胡同说道:“和记在此处安插了八十四人、韩家潭胡同六十三人、石头胡同二十一人、王广福斜街四十二人……”
羽林军同时看向张夏,似是没想到,张夏去凑热闹却默默观察了这么多细节。
李玄蒙着面,沉声道:“他们的人手都围着李纱帽胡同,是在防我们吗?”
陈迹平静道:“和记输了撂跤,却不打算将李纱帽胡同拱手相让。他不是在防我们,而是在防福瑞祥。”
李玄点点头:“难怪那么多人。”
陈迹思索道:“明日再去时,不能再从李纱帽胡同打。既然和记不讲规矩,那我们也不再拘泥于立棍一事,先将和记打疲,然后将它拖垮,制造局部优势。”
然而李玄忽然说道:“练兵即可,倒也不用非要与和记为敌,非要将其打垮。我们并不知道和记背后依仗的是谁,真闹到他们背后之人出面,只怕不好收场。”
张夏看了李玄一眼,她深知陈迹说得是练兵,可目的远不止于练兵。想要将八大胡同的银钱收入囊中,势必要将和记拉下马来,踩在脚下碾碎。
她思忖两息说道:“必须打垮和记,不然你怎知敌人狗急跳墙是何反应?如今大家都还有所收敛不敢大开杀戒,但真正的战场不是这样的,一定要杀到红眼才算是完成了练兵的最后一步,不然始终是过家家……至于如何收场,到时候再想办法。”
陈迹嗯了一声,一唱一和道:“这套阵法是新东西,我们必须置身险境,才能知道它堪不堪大用。”
李玄若有所思:“有道理。”
多豹等人略显亢奋:“从固原回来,每天应卯轮值,一点劲都提不起来。如今好不容易找了个事情做,就拿这劳什子和记开刀。”
李岑也附和道:“打完和记,再打福瑞祥!”
李玄瞥他们一眼:“我们去打那些把棍很光彩吗?嚷什么嚷。”
说罢,他目光重新回到舆图上:“明日李纱帽胡同里的把棍或许更多,我们该从哪里打进去?”
陈迹、张夏同时指着舆图一侧,笃定道:“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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