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272章

  二楼春风院里,青年笑着鼓起掌来:“上没上过战场,一目了然!我大概猜到这些人从哪冒出来的了,前阵子刚刚有一支羽林军从固原回来对不对?去时五百人,回来时只余三十七,堪称惨烈。”

  周旷笑了笑:“战场上哪有那么多的花架子,敢死的人才能活。爷您说得不错,这三十多人是上过战场的,而且手上有不少人命,我原以为他们要折在这胡同里,但眼下……那八十名纨绔军只怕拦不住他们。”

  青年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奏折里倒是还有一个凶人,杀了上百号天策军,不知道是哪一个?”

  胡同里,王放与李玄又来往十余回合,明明王放身手要比李玄快上一线,明明李玄手里是矛而不是他最擅长的剑,王放却处处被李玄压制着,连身后的法相也渐渐暗淡。

  胡同两旁的青砖墙塌了一片,被两人生生打出一片开阔地来。

  第二十回合,李玄抡矛横扫,狠狠击打在王放背部,王放吐出一口鲜血。

  就在此时,一直守在红灯笼上的坐堂行官忽然出手,一人从高处落下,直奔李玄后背。

  这位坐堂行官在半空中一抹脸颊,白面细目化作赤面长须,凶神恶煞的脸谱扭曲又诡异。可还未等他落下却见军阵中闪出一人:“站稳。”

  陈迹提矛跃起,踩着李玄的肩膀腾上半空,笔直朝那落下来的坐堂行官跃去。

  青砖,灰瓦,红灯笼。

  藏在暗处的看客慢慢张大嘴巴,凌空而上的蒙面行官,手中的长矛在空中抡满了一圈,裹挟着呼啸的风声捶下。

  福瑞祥的坐堂行官仓促变脸,赤面长须化作黑面虬须,硬生生用双臂接下这一“棍”!

  砰!

  长矛在空中炸裂成漫天木屑,坐堂行官笔直向胡同里砸去,铁矛尖被弹得高高飞起。

  另一名坐堂行官见自家兄弟被人打落,当即朝陈迹扑来。

  他身形刚刚一动,却见漫天木屑里,铁矛尖刚好从夜空中落下,落在陈迹身前。陈迹在半空中腰身一拧,竟凌空一脚将落下的矛尖踢向对方。

  矛尖发出尖锐嘶鸣声,坐堂行官神色一变,赶忙变成黑色脸谱硬挡,可那矛尖与他们往日里遇到的都不同,竟刺穿他刀枪不入之躯,生生钉进腹部。

  春风院里的青年爆喝一声:“好!”

  只这短短一瞬,李玄与陈迹联手,王放与福瑞祥两名坐堂行官皆废。

  青年兴致勃勃的看向周旷:“给我倒杯茶来……不,倒酒!”

  周旷若有所思:“看身形,他有点像是您在天桥酒肆一起看过撂跤那小子。”

  青年一怔:“是他?当时没想到他有这般身手,想办法让我认识认识。”

  周旷提醒道:“爷,他伤得是咱们的人。”

  青年回过神来:“是哦……”

  正当陈迹要继续追杀那两名坐堂行官时,青年透过窗缝朗声道:“小子,我好像请你喝过茶?看我面子上放他们一马。”

  陈迹身形一顿,抬头看向春风院:“你请我喝过一次茶,只能饶一个。”

  青年想了想:“饶两个吧,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陈迹应下:“好。”

  青年低头看向左家兄弟:“平日里牛皮吹上天了,快滚。”

  左家兄弟起身,彼此搀扶着一抹脸颊,转为白面细目重新腾空而起。

  还未等他们踏上灯笼站稳,等闲楼上窗户骤然破裂,有一道精瘦的人影一闪而出。

  等闲楼里那位独自藏了许久的客人破窗而出,凌空飞至左家兄弟身边,掐着两人的脖子,如同拎小鸡似的立在一盏红灯笼上。

  陈迹惊愕看去:“宝猴!”

  宝猴怎么守在此处?

  胡同上方,宝猴戴着一副木质猴脸面具,手里提着左家兄弟哈哈大笑:“我就说老子修行速度怎么没有玄蛇快,哈哈哈原来是因为你们!”

  左家兄弟被他提在手中浑身绵软,脸谱也褪去颜色,露出原本的面目,竟是一对双胞胎。

  宝猴旁若无人问道:“你们两人的师父呢?还有没有其他人同修此门径?”

  左家兄弟挣扎道:“我们没有师父,是无意间得来的传承。”

  宝猴哦了一声:“难怪你们修得不对!”

  趁着空隙,左家兄弟二人奋起最后一丝余力,同时向中间的宝猴挥掌,拍向其面门。宝猴不躲不避,任由其拍碎自己脸上的猴子面具。

  面具碎裂几块从空中坠落在胡同里,显露出面具下的奇异脸谱。

  这脸谱,左脸金底火纹,右脸银灰蛛网纹,中线以人血勾描,将一张脸一分为二,其双鬓各绘三只倒悬耳廓。

  左家兄弟愕然:“六耳猕猴?”

  宝猴哈哈大笑:“尔等连本命脸谱都修不出来,莫要出来献丑了!”

  说罢,他徒手捏断两人脖颈抛向空中,而后双手凌空在两人脸上随手一抹,转身跃向远处黑夜。

  待左家兄弟二人尸体落两拨羽林军当中,所有羽林军下意识后退一步,只见这两人的脸皮被人揭去,余下血淋淋的肌肉裸露在外,森然可怖。

  李玄低声道:“这才是门径之争,有死无生。”

  “呕!”对面的羽林军弯腰呕吐起来。

  远处传来密密麻麻的脚步声,陈迹低喝一声:“不要恋战,趁机冲出去,福瑞祥的把棍要来了。”

第329章 杀回去

  李纱帽胡同喊杀声震天。

  李玄好像又回到了黄沙漫天的固原,那个时常出现在他梦里的地方。

  在那些梦里,胡钧羡一次又一次策马而行,来到他面前站定,问一句“可愿来我边军任职”。

  但在梦里,李玄始终没有回答。

  回京后,他换上新的亮银甲,头戴白雉尾,在鸿胪寺官员的千叮咛万嘱咐之下,器宇轩昂的走过长安大街。

  这是他年少时期盼了千遍万遍的景色,可等他真的鲜衣怒马走过长安大街时,总觉得有点不对味,好像少了点什么。

  而现在,长矛在手,敌人在前,同僚在侧。

  对味了。

  终于对味儿了!

  李玄看向齐斟酌:“齐斟酌,开路!”

  齐斟酌亢奋道:“得令,杀!”

  羽林军向李纱帽胡同外冲杀而去,多豹挥着铁狼筅横扫过去,逼得陈问仁等人连连后退,有些羽林军上一刻还在呕吐,下一刻躲闪不及便被铁狼筅刮一脸血。

  陈问仁咬咬牙,从身旁夺来一支长矛准备奋力掷去,有人拦住他:“大人,打归打,不能闹出人命啊。万一杀了齐斟酌,咱们不好向齐家交代。”

  “让开,出了事我兜着!”陈问仁挣脱旁人阻拦奋力一掷。

  长矛如雷霆。周崇、周理两人竖起长盾,将全身掩在厚重的藤盾背后。长矛穿透藤盾,矛尖距离周崇眼睛只有一寸,可周崇不慌不忙的重新直起身子,往前压迫过去。

  鸳鸯阵攻防兼备,几乎没有破绽。

  陈问仁方才看鸳鸯阵揍把棍时,只觉得把棍们愚蠢,分明可以这样、那样、再这样,就能破阵。

  可当他自己面对鸳鸯阵时,只觉得自己好像和把棍也无甚区别。

  陈问仁一边后退,一边看着面前的多豹、李岑、周崇、周理。对方用灰布遮着面容,只露出一双眼睛,可一双双眼睛里只有平静与冷漠,但这种眼神与他身边的那些羽林军截然不同。

  陈问仁还是不服,当即怒吼一声:“可有勇武者?”

  无人回答。

  他身旁的羽林军面面相觑,有人下意识后退一步。

  陈问仁点了一名羽林军:“林言初,我们送你杀入阵中,从阵中搅乱他们阵型!”

  林言初迟疑两息:“遵命。”

  下一刻,两名羽林军双手搭桥,将林言初送上高空,扑向鸳鸯阵中。

  鸳鸯阵末尾有人拿牛筋弹弓打向林言初,林言初凌空一矛便将铁丸拍开,轻巧的落入鸳鸯阵。

  可他落进阵中之后,也不搅乱阵型,只抱头蹲在地上,任由羽林军枪杆击打在自己身上也不说话。

  陈迹认出对方是自己在诏狱中救下的寒门子弟,当即拦住旁人:“别管他,继续往外冲!”

  陈问仁见林言初进了鸳鸯阵连一朵水花都没溅起来,又点一人:“李光,你也去!”

  羽林军以手搭桥,又将李光送进去,可李光杀进鸳鸯阵之后与林言初一般无二,只挨打不还手。

  陈问仁面色一沉,对身旁王放说道:“只能你去了,你进去绝对能撕开这劳什子刺猬阵。”

  王放捉住他的手腕沉声道:“大人,走吧,打不过!”

  陈问仁怒道:“我们有八十人,他们才三十多人,凭什么打不过?打不过也要打!平日里养着你们,今日该用的时候一个个退缩。你记住,王家人做不了陈家人的主,我再问一遍,你去不去?”

  王放面色变了数变:“去。”

  说罢,王放踩着同僚往鸳鸯阵中越去,可他还在空中,李玄在鸳鸯阵中爆喝一声:“齐斟酌,站稳!”

  齐斟酌绷紧了身子,李玄倒提长矛,踩着他的肩膀纵身一跃,朝空中的王放迎去。

  两人尚未接触,王放已然怯战。

  他提起长矛横在面前,李玄凌空一挑,将王放向后掀飞出去。

  齐斟酌大吼一声:“好!”

  李玄扑进对面军阵之中,手中一杆长矛横扫,将羽林军拨得摔倒一片。他如排山倒海般来到陈问仁面前,面前的羽林军就像是海水般被分开。

  陈问仁一边后退一边惊恐道:“王放,拦住他!”

  齐斟酌在阵外哈哈大笑:“元臻的近卫营都拦不住我姐夫,你们也想拦住?斩将,夺旗!”

  说话间,李玄已来到陈问仁面前,以矛尾捅向陈问仁腹部。

  陈问仁眼前骤然一黑,而后便是剧痛弥漫全身,缓缓跪倒在地,短暂晕厥过去。待他再醒来,竟看到自己身旁的羽林军已经被彻底杀溃。

  头顶一片阴影遮蔽过来,陈问仁转头看去,正见到齐斟酌一脚踩在他脸上,从他脸上踏了过去,继续冲杀。

  陈问仁刚要撑着起身:“你找死!”

  他身子刚离地两寸,多豹又举着九十斤重的铁狼筅踩在他胸口,将他踩回地上。陈迹等人先后从陈问仁身上踩过,便是不顺路的也要拐过来踩一脚。

  陈迹经过时,狠狠一脚踩下,陈问仁脑袋撞在地上彻底晕厥。

  此时的齐斟酌也已不再需要指点,收矛,出矛,毫不拖泥带水。

  ……

  ……

  春风院楼上的青年从胡同里收回目光:“这也太没劲了吧,羽林军不愧是纨绔军,就这么被人杀穿了。我宁朝的勋贵子弟,难堪大用啊,还是得从寒门选用人才。”

  周旷想了想说道:“爷,勋贵子弟当中也有厉害的,固原边军的胡钧羡、万岁军的羊羊、齐家长子、陈家二房长子,都是厉害角色。这些人一旦厉害起来,天时地利人和,自己天赋在身,又有世族资源撑腰,真不是寒门子弟能比的。”

  青年长叹一声:“可他们不会为我所用啊。”

  这句话里似是藏着深意,周旷不敢接。

  青年笑了笑,转移话题:“你说,这些羽林军上没上过战场,差别真就那么大?”

  “爷,一老卒顶四新卒,此话并非夸大,而是领兵大将心照不宣的事情,”周旷回忆道:“我第一次出崇礼关的时候,腿都是抖的。杀第一个人的时候,我砍破他的肚皮,肠子流了一地。那天我断断续续吐了两个时辰,夜里做梦都是那一地肠子,醒来又吐了一次。上战场之前心里想的全是建功立业,等看到那么多血的时候就被吓破胆了,只想找个地方藏起来,或者脸上抹点血躺着,等仗打完。”

  青年饶有兴致道:“冠绝五军营的汉子也有害怕的时候?”

  周旷坐在小椅子上,盯着面前的红泥小火炉自嘲道:“怕啊,怎么能不怕呢?满地的血,满地的头颅与断肢,是个人就会害怕啊,哪有人是天生的杀坯?”

  青年问道:“那你躲起来了没有?”

  周旷哈哈一笑:“想躲,但没地方躲。真正上过战场的人会明白一个道理,躲是没用的,你只有比对方更凶才能活。”

  周旷咧嘴一笑:“再后来,嘉宁25年冬,上阵杀敌时我的手都快冻僵了,我杀了一个敌人割开他的肚子,用手攥着他的肠子取暖,真暖和啊。我取暖时,被一个冲到近前景朝的新兵卒子看到了,我抬头一笑,他就吓破了胆。”

  青年笑骂一句:“真他娘的恶心。”

  等青年再转头时,却见陈迹等人已经杀穿了陈问仁带来的羽林军,来到李纱帽胡同口。

  他起身伸了个懒腰:“没劲,还以为能看到一场生死大战,没想到赔了两个坐堂行官不说,对手也如此无趣。”

  周旷对门外交代道:“来人,收拾东西,准备回府。”

  门外走进来两个汉子,竟徒手从火炉里捏出红炭,又用手搓灭。他们熟练的将小火炉与茶具一同装箱,抱起就走。

  青年依靠在窗棂上,默默看着陈迹等人往外杀。

  就在汉子起身出门时,他忽然开口道:“等等,先别走,回来回来,好戏还没演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