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273章

  周旷忍不住走到窗边探头看去,瞳孔骤然一缩。

  ……

  ……

  胡同里,羽林军背靠背向外杀去,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所有人粗重的喘息着,只觉得手中兵刃越来越沉,脚也越来越沉,越来越多把棍从青楼的院子里冲出来,试图冲断鸳鸯阵的首尾相连处。

  像是海潮似的一次又一次拍打过来,永不停歇。

  可堵路的羽林军没了陈问仁,其带来的羽林军再也不愿卖命,兵败如山倒。王放领着羽林军边战边退,不肯一口气认输也不过是为自己留几分颜面罢了。

  杀着杀着当齐斟酌又捅倒一人,他竟发现前方已空空如也,只有空空荡荡的胡同口。

  齐斟酌茫然回头:“师父,前面没人了。”

  陈迹也一愣,他回头看向背后,只有满地哀嚎痛呼的羽林军。王放不知何时攀着墙溜到了后方,背起陈问仁就走,也不管胡同里其余羽林军该怎么办。

  多豹拄着铁狼筅粗重喘息着:“杀穿了?”

  “杀穿了。”

  羽林军冲出李纱帽胡同,视野骤然开阔。夜晚的凉风拂面,吹散了一些燥热之气。

  和记的把棍们停在胡同口,似是不愿追出胡同。再往前边是正阳门大街,此乃中轴官道,有五城兵马司夜巡。

  多豹站在胡同口不远处,拄着铁狼筅哈哈大笑:“你们继续追啊!”

  胡同里的把棍们用斧头指着他怒骂:“你有种回来!”

  叫骂声中,众人在胡同外喘息着,汗水浸透了蒙面的布和身上的衣衫。

  每个人都很疲惫,可羽林军们相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到喜悦神色。

  有人低声说道:“好久没有这么畅快过了。”

  又有人意犹未尽道:“我们不该待在羽林军被人当猴看。我们该去万岁军,去神机营,去五军营,去固原边军。”

  有人昂扬道:“膏粱子弟斗鸡章台时,我等自当与其背道而驰,挥师向北!”

  “发什么疯癫?”李玄一巴掌拍在那人后脑勺上,泼来一盆冷水:“揍了几个市井帮闲,打了几个纨绔子弟,又觉得自己行了?还喊这么大声,真不嫌丢人?快走!”

  多豹拖着铁狼筅,转头看向李玄:“大人,你想不想回固原去?”

  李玄沉默片刻:“不想。少废话,明日每人给我写一份心得体会,总结今日阵法之得失,我等还有许多地方可以进益。”

  话音刚落,众人听到一旁有长矛顿地声,他们一同回头看去,正看见陈迹在他们身后站定,目光炯炯有神:“不走了。”

  李玄挑挑眉毛:“嗯?”

  陈迹指着胡同里的把棍:“杀回去!”

  多豹、齐斟酌等人怔住。

  好不容易才杀出来的怎么又要杀回去?

  陈迹指着那些把棍:“不过一群土鸡瓦狗而已,杀回去。”

  齐斟酌犹豫道:“师父,他们人多。”

  陈迹笑着:“人多怎么了?就你会说丧气话!大家都看不起你,偏偏你自己最不争气,你方才也看到了,这世间没有那么多难事,只看你敢不敢。”

  李玄劝说道:“今日杀出来已是不易,待我等明日研究阵法缺陷与弊病,再来也不迟。”

  陈迹拍了拍李玄肩膀:“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李大人,卸下枷锁吧,你身上的枷锁怕是有三千斤那么重。”

  说罢,他转身对李纱帽胡同二楼喊道:“楼上的看客,谁带着剑?借来一用!”

  楼上青年朗声笑道:“我借你。来人,给他一柄剑!”

  锵的一声,有人在屋中拔剑出鞘,隔空掷来,噹的一声插在陈迹面前。

  陈迹拔出剑,转身递给李玄:“给,用你最趁手的兵刃。”

  李玄默不作声接过剑来。

  陈迹看向李纱帽胡同里的把棍:“对了,固原边军是怎么喊号子来着,谁还记得完整的?”

  多豹重新举起手中铁狼筅,沉声道:“披甲!执戟!戍边!”

  李玄低声自言自语道:“敌寇,头颅,饮血……”

  却见陈迹双手一震,长矛在他手中发出骇人的振鸣声:“杀!”

  羽林军重新结阵,向李纱帽胡同冲杀回去。

第330章 扬名立万

  春风院楼上的青年凭栏而立,手里随意拎着一坛酒,看着羽林军去而复返。

  他没想到,陈迹等人好不容易杀出去之后还会再杀回来。

  和记的把棍们也没想到。

  就像人们不愿再相信这世上还有江湖,那些说书人嘴里的传奇故事听听就行,喝完酒就该全都忘了。

  青年只觉得,陈迹等人出了一趟胡同,再回来时好像又有不同。

  他饶有兴致对周旷说道:“剑终于有了剑意,登堂入室了。周旷,先前你五军营骁勇卫对上他们有几成胜算?”

  周旷想了想说道:“十成。”

  青年又笑道:“如今呢?”

  周旷又思索片刻:“五成。”

  青年哈哈一笑:“怎么还有五成,他们这阵法不厉害吗?”

  周旷平静道:“若不计生死,我骁勇卫对上谁都有起码五成胜算,若没这等自信,也配不上骁勇二字。”

  青年目光重新投回胡同里,紧紧盯着羽林军中的陈迹:“周旷,这小子才是那三十八人的精气神,有机会约他喝酒。”

  周旷提醒道:“他说他戒酒了。”

  青年胳膊撑在窗台上,笑着说道:“心里压着一座山的人才会戒酒,可这座山不能总压着吧?总有压不住的时候。”

  他指着楼下:“你看,他在胡同外回头的那一刻,就压不住了。”

  周旷皱眉:“爷,福瑞祥的人马快到胡同了,要不要让他们撤走?”

  青年看着楼下的胡同:“不必,今日有人要在这皇城根儿扬名立万,福瑞祥就送给他们当垫脚石吧。”

  ……

  ……

  狭窄的胡同里。

  当羽林军与和记把棍们撞在一起时,李玄有点恍惚。

  时光像是慢了下来,他在鸳鸯阵中左右环顾,他看见多豹挥舞着手中的铁狼筅开路,齐斟酌伺机而动。

  他看见汗珠从齐斟酌散落的发丝上甩落,他看见周崇用朴刀拍击着手中的藤盾,嘴巴一张一合朝把棍怒吼着,他却听不清对方在吼什么。

  没人回头。

  新卒子上战场前都有师父教,教你怎么冲锋,教你砍敌人哪里,教你胳膊断了怎么活,教你怎么跟在老卒子身后冲锋陷阵。

  但羽林军以前是没人教的,只有官员教他们仪仗该怎么走:谁来举五方旗、谁来举日月旗、谁来举北斗旗,谁来执节钺,谁来执黄麾,行进时每一步要走多远。

  羽林军第一次上战场是和固原老卒一起的,他们只能有样学样。

  所以此时此刻的羽林军,也像是固原又糙又硬的石头,卷着漫天风沙与把棍撞在一起,把棍一撞就碎了。

  有把棍故技重施,从青楼的院子里冲出来,想要冲断鸳鸯阵。

  可此时杀红了眼的羽林军哪还留手?

  一名把棍从院子里冲出来,死死抱住李岑刺来的矛尾:“快,我抱住他的矛了,你们……”

  话未说完,李岑竟奋力一举,连同把棍与矛杆一起举起,再往地上重重一摔,摔得那把棍吐出一口血来。

  李岑头发上、手臂上的汗水一同震落,在红灯笼透出的光下,像是下起了细雨。

  他朗声道:“再来!”

  又有一名把棍抱着桌子胡同旁的院子里冲出来,冲向末尾的鸳鸯阵,李玄斜睨其一眼,抬脚踹在桌子上,把棍连同桌子一起飞了回去。

  齐斟酌小声说道:“可惜王放把陈问仁背走了,不然还能再踩他一次……”

  李玄怒道:“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些?收心!列阵!”

  羽林军竖起枪林一步步往前压迫,一个个羽林军在阵中各司其职,像是青铜齿轮嵌合的战车,缓缓向前碾压而过。

  军阵里收矛、出矛,打得和记把棍毫无还手之力。

  陈迹在鸳鸯阵中提醒道:“说不定还有压箱底的坐堂行官,莫要大意。”

  他与李玄在阵中冷眼观察,可和记把棍节节败退,始终没再看见行官露面。

  当他们将和记把棍彻底逼出李纱帽胡同。

  多豹在鸳鸯阵里哈哈大笑:“方才不是让爷们回来吗,现在爷们回来了,你们怎么又不高兴?再来再来!”

  和记把棍们慌张的站在李纱帽胡同外,驻足不前。

  一名把棍急切道:“钱爷呢?怎么不见钱爷来主持大局?”

  有人低声道:“咱们和福瑞祥歃血为盟,钱爷被押在福瑞祥当质子了。”

  先前那名把棍急了:“那龙头呢?龙头去哪了?咱们和记内八堂的坐堂行官呢,怎么也都没见人影?他们再不来,这八大胡同都要丢掉了!”

  可和记的坐堂行官始终不见踪影,龙头王涣也不知身在何处。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密集的脚步声,有人踮脚看去,正看见福瑞祥的把棍冲进胡同来,人人手握匕首。

  ……

  ……

  钱平与朱贯被簇拥在人群之中,钱平看向胡同里倒了一地的和记把棍,有些不忍的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他看向身旁朱贯,含怒道:“朱贯,因你一己私欲,害我和记独自遇敌,你心中可还有一丝江湖道义?”

  朱贯捋了捋山羊胡:“钱爷,你和记也配与我讲江湖道义?这些年你们讲江湖道义了吗!而且我这不及时赶来了嘛?”

  钱平沉默片刻,最终以大局为重:“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还请福瑞祥立刻出手。”

  朱贯看向地上的把棍,幸灾乐祸道:“这群人太凶了,要不你们就将八大胡同让给人家得了。”

  钱平皱起眉头:“李纱帽胡同、韩家潭胡同可是你福瑞祥的。”

  朱贯嘿嘿一笑:“我这人向来识时务,惹不起你和记的时候我就不惹,如今这伙人我同样惹不起,咱躲着还不行吗?钱爷,我叫你一声钱爷是尊重你,因为我知道这些年和记都是你在操持事务,你也不容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大家说起来都是外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可咱们头顶上都还有人,你我不过是个领月银的‘掌柜’,何必上赶着去送死呢?”

  钱平沉默不语。

  朱贯帮钱平拍去他肩膀的灰尘,继续笑着说道:“这些年我福瑞祥让着你和记,不与你争也不与你抢,不也活得好好的?生意有时候没那么重要,多一条胡同、少一条胡同,钱还能落在咱们兜里吗?”

  钱平怒道:“东家将生意交予我等,我等岂能儿戏?”

  朱贯沉下脸,用手指点着钱平的胸口:“少在这跟我装仁义,你钱平是什么东西?不过是王涣收留的丧家之犬、座下走狗。你跟他们讲仁义,他们跟你讲仁义吗?”

  钱平挥开朱贯的手:“和记与福瑞祥已歃血为盟,莫在此废话了,若再不出手,三山会也容不得你。”

  朱贯冷笑:“放心,我福瑞祥这就帮你和记收拾残局,可这次我福瑞祥要的就不止是两条胡同了,我要四条……”

  话音未落,却见两人头顶的红灯笼忽然燃烧起来,火焰从底部开始烧,烧得极慢,像是一支倒燃的线香。

  红灯笼上,慢慢显出金色的符箓。

  不止这一盏,整条李纱帽胡同顶上悬挂的红灯笼都燃烧起来,烧出滚滚浓烟,在夜空中聚而不散,在天空中排成八卦形状。

  下一刻,烟幕落下,将整条胡同笼罩在烟幕之中。

  李纱帽胡同里,只余下羽林军与福瑞祥的人马,黑色如墨的浓烟将和记隔绝在外。

  朱贯心中一惊,赶忙挥手道:“快快快,快撤出胡同!”

  可福瑞祥的把棍撞向浓烟,却被一股无形之力推了回来。再有五人一起朝浓烟撞去,依旧被弹了回来。

  “这他娘是寻道境的符阵!”朱贯怒道:“把红灯笼给我打下来!”

  把棍们朝红灯笼投掷匕首,可匕首碰到红灯笼也一并被弹开。

  朱贯看了看正朝他们杀来的蒙面人,又看向钱平,勃然大怒道:“你和记他娘的做局坑我?什么江湖道义,全你娘的都是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