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276章

  陈迹不答。

  林朝青转头看向解烦卫:“押回几名羽林军?”

  解烦卫回禀道:“抓回四十九人,还有陈问仁麾下的十余名羽林军也在。”

  林朝青伸手:“名录呢?”

  解烦卫抽出一张纸:“都记录在这上面。”

  林朝青看了片刻,皱起眉头:“李玄与齐斟酌呢?”

  他豁然转头看向陈迹:“你领着那么多人招摇过市,就是为了引开我解烦卫,给李玄和齐斟酌争取时间?但你想错了,齐家不会插手此事的,到此时为止,齐家没有一个人出面过问此事。”

  陈迹依旧不答。

  林朝青平静道:“用刑吧。”

  解烦卫将陈迹双手捆在架子上,剥开他的上衣,脱下他的靴子。

  林朝青转身来到火炉旁,将刚刚对王涣用过的烙铁重新搁在炉子里,等着烙铁烧红。

  ……

  ……

  百顺胡同,白玉苑。

  祁公坐在亭台里,身后还站着五名三山会的汉子虎视眈眈。

  桌案对面的袍哥与二刀旁若无人、狼吞虎咽,桌上的烧鸡已经吃剩骨架,鱼也只剩鱼骨与鱼刺。

  等了许久,三山会的汉子站在祁公身后怒道:“你到底吃完了没?”

  袍哥自顾自拿着薄薄的春饼卷着几片烤鸭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用目光扫着桌上的残羹剩饭,丝毫没将对面的祁公与三山会汉子放在心上。

  祁公捋着胡子,有些不耐烦道:“你们俩是饿死鬼托生吗?”

  袍哥随意的抹了抹嘴:“我二人在此等了祁公一晚上,三山会家大业大,我二人吃点饭不碍事吧?”

  祁公皱眉:“你俩到底来做什么?要立棍的是你,你不去李纱帽胡同,跑我三山会做什么?”

  袍哥伸手,二刀当即放下筷子,从肩上的褡裢里取出一支铜烟锅,仔仔细细的塞好烟丝,点燃,递到袍哥手中。

  袍哥狠狠抽了一口这才满足的吐出灰白烟雾。

  祁公扇了扇面前的烟:“如今你们的人已经全都被解烦卫带走了,你还有心情吃饭?”

  “那是东家的事,与我二人无关,”袍哥抬头看向对面:“祁公,我等已经打跑了和记,这八大胡同往后的平安钱是不是都归我们收?”

  祁公冷笑一声:“想屁吃呢,按照约定,你们拿走的是李纱帽胡同,其他不归你们。而且就算三山会同意给你们,你们拿得走吗?和记的把棍只是被打伤了,又不是被打死了,他们背后的东家可还在呢。”

  袍哥挑挑眉毛。

  祁公看着桌上的残羹剩菜:“此时此刻,不知有多少路人马混杂其中,都想置你背后那伙人于死地。整死了他们,整倒了王家,再逼走福瑞祥,那这和记与福瑞祥把持多年的生意就全都旁落了,每年可进账数万两白银。”

  祁公继续说道:“但最重要的还不是生意,而是这些人背后的谋划,不死几个人是决计无法平息的。小子,我劝你现在还是趁着没查到你身上,赶紧亡命天涯去吧。”

  袍哥又狠狠抽了口烟,笑着说道:“三山会神通广大,难道不能帮帮我东家?”

  祁公耷拉着眼皮:“我三山会与和记、福瑞祥没什么不同,身处这个江湖,能自保便不错了,没有保下旁人的底蕴。不要想着救你东家了,因为也不会有人救你。”

  说到此处,祁公朝身后招招手,一名三山会的汉子递来一串佛门通宝。

  祁公扔给袍哥:“这里面是五百两银子,走吧,坐漕帮的船,现在走还来得及。这是我三山会的情谊,仁至义尽。”

  袍哥摇摇头:“我不能走。”

  祁公轻叹一声:“等你东家在诏狱里把你卖了,你想走也来不及。”

  袍哥随手将佛门通宝戴在手腕上:“他不会卖我的。”

  祁公抬眼看他:“据我所知,你们刚认识不久吧?”

  袍哥咧嘴一笑:“要么说三山会神通广大呢,您老人家连这个都知道?不过这次你们猜错了,我们认识很久了。”

  祁公一怔:“你今晚来这里到底是做什么的?”

  袍哥将烟锅在脚底板磕了磕:“东家叫我来三山会待着,是要我给祁公说一声,若他今日能全身而退,和记被连根拔起,那和记手里的八大胡同、琉璃厂,往后全都归他。”

  祁公疑惑:“你们底气从何而来?”

  袍哥想了想:“东家让我来之前说过一句话,他说有人教他,在这京城里规矩不重要、生意也不重要,你是谁的人才最重要。”

  祁公眯起眼睛:“那弩箭不会是你们射的吧,要真是你们做的,可是要把王家往死里整了。”

  袍哥哈哈一笑:“祁公可别冤枉人,杀头的大罪谁敢背负?那两支弩箭可跟我们没有干系。”

  祁公思索片刻:“那我便在此与你一起等等看,看他能不能全身而退。”

  ……

  ……

  琵琶厅里,青黑色的烙铁已经渐渐烧红。

  林朝青挽起右手衣袖,亲手拿起那支烙铁,缓缓来到陈迹面前:“小陈大夫,想好了吗?即便金猪帮过你,交出云羊与皎兔总可以吧。”

  陈迹平静道:“交出皎兔与云羊不难,难的是如何面对内相的报复。”

  林朝青嗯了一声:“那就只有用非常手段了。我知道你不是束手待毙之人,但想来你这次押错了宝,你指望的人,救不得你了。”

  说罢,他抬手要将烙铁按去。

  就在此时,琵琶厅外传来急声:“传陛下口谕!”

  林朝青心里一惊,豁然转身看向琵琶厅外。

  幽暗的甬道内,一名小太监急匆匆赶来,嘴里高声重复道:“传陛下口谕,宣羽林军小旗官陈迹觐见!”

第333章 奉旨平叛

  琵琶厅里,林朝青手里拿着烧红的烙铁,迟迟没有放下。

  直到它因冷却而覆上一层灰铁色,这位解烦卫指挥使才微微一笑,回头看向陈迹:“每次见小陈大夫,似乎都能看到绝处逢生的好戏。我在这诏狱琵琶厅,还头一次见到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人物,佩服。”

  陈迹仍被绑在木架子上面不改色:“也许本就没到绝处?”

  林朝青哈哈一笑:“有道理。”

  他将烙铁随手扔在火炉里,亲手为陈迹解开绳索,抬起胳膊向外示意:“请吧,夜已深,陛下还在等着。”

  陈迹揉了揉手腕,低头看着光秃秃的脚掌。

  他抬起脚,看向身旁的解烦卫:“劳烦帮我穿上。”

  林朝青笑意不改:“少年郎,没人教你不要随意树敌吗?”

  陈迹平静道:“我只知道,别人打来一拳决不能就这么轻易的算了,不然迟早还会有第二拳。”

  林朝青认真审视着陈迹:“你与洛城时,有些不一样了。”

  陈迹点点头:“总要变的。”

  下一刻,林朝青竟蹲下身子,为陈迹套上靴子。

  他为陈迹穿靴时,头也不抬道:“陈大人,面子是这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林某为你穿靴,往后说不定也是一段佳话。”

  陈迹认真道:“林大人倒是能屈能伸,日后定有大富大贵。”

  林朝青为他穿好靴子,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林某只是为陛下分忧而已。请吧。”

  小太监引着陈迹穿过漫长幽暗的甬道,林朝青在他们身后背起双手身姿挺直,神情隐入琵琶厅的晦暗之中。

  ……

  ……

  这一次进宫,没有再走午门,走的是西华门。

  小太监领陈迹一路穿过御酒房、武英殿、皇极门,月光将陈迹的影子照在朱红宫墙上,不慌不忙。

  陈迹抬头看着一座座檐角的檐兽,只觉得自己仿佛穿越千年误入此处,一路摸爬滚打,终于学会了如何与它相处。

  小太监见他东张西望,慌张道:“陈大人,莫要乱看。”

  陈迹笑了笑:“看看又不会少什么。”

  小太监一怔,而后低头小碎步带路,不复多言。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幽暗的宫禁,唯有仁寿宫灯火通明,内里烟雾氤氲。便是离着数丈候在殿外,也能闻见缥缈而来的檀香。

  陈迹来到仁寿宫外时,正看见太子一身冕服跪在孝悌碑前,长跪不起。在太子身后,还有数位连夜被召入宫中的堂官,一个个身穿朱红色官袍候立着。

  当陈迹出现时,所有人一并投来目光,而后又转回头去,垂手而立。

  小太监对陈迹低声说道:“陈大人请在此候旨,无召不得入殿。”

  陈迹点点头,拱手道:“明白。”

  此时仁寿宫的朱红大门敞开,外面的人能听见里面正有堂官朗声道:“陛下,我大宁律严禁民间私藏弓弩、重甲,如今有人公然在天子脚下动用弓弩,已是谋逆大罪,当找出元凶抄家问斩。”

  又一人说道:“羽林军乃御前禁军,持械擅离职守,亦是谋逆之罪!首犯陈问仁、陈迹,当斩立决。”

  有人说道:“陈迹不过一小旗官,与他何干?”

  陈迹听出这个声音,是陈家大房主事者陈礼尊。

  却听争辩者说道:“陈问仁等人已被五城兵马司缉拿归案,他们已交代,李玄麾下卫所实际领头者乃是陈迹!陛下,臣请陛下圣裁,将陈迹、陈问仁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从始至终,御座上的那位只安心闭眼入定,一句话都没有说。

  就在此时陈阁老坐在绣墩上,低垂着眼帘:“启禀陛下弓弩一事牵扯甚大,还是先找出谋逆者比较好。据老臣所知福王当时也在八大胡同,可传他来问问。”

  只此一句话,杀机骤然从陈家转到福王身上。

  众人心中一凛,陈阁老乃太子授业之师,如今剑指福王,这已不是简简单单的追查谋逆了,而是夺嫡。

  对面的胡阁老抬起眼皮,扫了陈阁老一眼,复又垂下。

  宁帝盘坐在纱幔后看不清神情:“传福王。”

  吴秀高声道:“传陛下口谕,宣福王觐见!”

  两炷香后,一名身穿黑色斜领大襟的年轻人随小太监进宫,其大襟上以银线绣着螭龙团花。

  奇怪的是,他这团龙龙尾变为忍冬藤缠绕,连身上的螭龙也是闭着眼的。

  年轻人从陈迹身边经过时,对陈迹眨了眨眼。

  而后他加快脚步走入殿中跪伏在地:“儿臣叩见陛下,伏愿陛下皇图永固、社稷安定、德合乾元、万寿无疆……”

  宁帝打断道:“好了好了。”

  福王的声音戛然而止。

  有人质问道:“福王殿下,今日你是否在八大胡同?”

  福王诚实回答道:“在。”

  又一人质问道:“福王在八大胡同做什么?”

  福王抬头笑道:“在八大胡同还能做什么?当然是听曲、看戏。”

  陈阁老缓缓开口:“福王殿下,你可曾看见有人动用弓弩?”

  福王诚实回答道:“看见了。”

  陈阁老又问:“那你可曾看见是谁的人在动用弓弩?”

  福王摇摇头:“没看见,本王一见有人动用弓弩,立马就跑了。”

  陈阁老再问:“既然与你无关,为何要跑?”

  福王神情诚恳:“怕陈阁老将此事扣在我头上。”

  陈阁老对面的张拙低下头去,肩膀微微抖动。

  宁帝不紧不慢道:“福王,你觉得是谁藏的弓弩?”

  福王赶忙回答道:“王家。”

  宁帝淡然道:“你回答的倒是干脆,可你怎么知道是王家?”

  福王伏低了身子:“回禀陛下猜的。”

  齐阁老身旁一位御史忽然问道:“敢问福王,外城福瑞祥是不是你的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