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294章

  陈阅捧着自己肥硕的肚子重新回到后院,坐在牌桌旁哼着小曲。

  留着山羊胡的叶二掌柜瞥他一眼:“心情不错啊?”

  陈阅终于忍不住哈哈一笑:“乳臭未干的小子自己出昏招,那就别怪我把他往死里整。这小子以为自己夺走了盐引就能夺权,那我不做生意便是。若家主问起,我就说没有盐引做不成生意,可他又该如何向家主交代?”

  叶二掌柜捋了捋山羊胡子:“不对吧,我可还有好多人要养呢,人嚼马用都是银子。生意要是停了,我怎么养活那一大家子?那可不是寻常百姓,是匪,匪饿肚子会出人命!”

  陈大掌柜冷笑一声:“短视,少赚几个月能死吗?先自己掏银子养着他们就是。”

  他对面的周二掌柜摸起一张象牙牌,暗扣着用指肚摩挲牌面:“他要是直接将盐引卖给其他盐号怎么办?”

  陈大掌柜摇摇头:“各家盐号收盐引的价格何时高过一两?顶天了给他二两银子的价格。可在我等的账面上,一张盐引就等于四两银子。盐引在我等手上时能赚回四两银子,到他手上只能赚回二两,到时候看他如何给主家交代。”

  说到此处,他还觉得有些不够稳妥,当即对陈斌交代道:“去给京中所有盐号交代一声,就说卖我陈家一个面子,近期谁也不准收这批盐引。”

  周二掌柜将手里那张象牙牌打出去:“二索……这小子会不会还有旁的办法?要不要小叶调些人马进京,免得这小子再依仗武艺做些什么。”

  陈大掌柜哈哈大笑起来:“不用,他以为自己纠集点武夫便能为所欲为,可论做生意,你就是让景朝武庙那位陆阳来,没咱们帮衬,他也弄不明白盐号里的门道。”

  说着,陈阅摸起一张象牙牌,不用看,只随手一摸便拍在桌子上:“胡了。”

  ……

  ……

  六架马车出了骡马市街便分开,兜兜转转汇聚在正阳门大街东边的一个小胡同里。

  小胡同里只有一户人家,羽林军下车后第一时间守住胡同两端。

  陈迹来到那户人家门前,拾起褐色木门上的兽首衔环,快三下、慢三下敲击。

  吱呀一声,木门打开。

  陈迹跨过门槛,只见数丈见方的宽阔院子里,张夏正坐在一张长条椅上闭目养神,嘴中念念有词。

  今日的张二小姐依旧身穿白色箭服,身上绣着的花纹从缠枝莲变成了浅绿色的折枝纹。

  在张夏身边,还立着一名老人、八名中年人,穿着绸布衣裳。

  听闻开门声,张夏睁眼起身,竟不顾自己念到一半的经文开口说道:“身后这九位是我张家的账房先生,皆是盘账的老手,开始吧。”

  羽林军搬来九张桌子,在院子里摆成长长的一排。

  几位账房先生拿出各自算盘坐在桌子后面,一只只木箱打开,一本本账册取出,账房先生拨动算盘的声音仿佛瀑布倾泻般雄沛而流畅。

  陈迹看向张夏:“多久能算完?”

  张夏稍加思索:“七天,这些陈年旧账里,弯弯绕绕极多,没有七天是决计办不到的。”

  陈迹点点头:“七天已是很快了。”

  张夏指着十几箱盐引,好奇问道:“这些你打算怎么办,难不成打算甩开陈家盐号另起炉灶?”

  陈迹摇摇头:“不行,我要做的事,没有陈家盐号的幌子做不成。”

  张夏恍然:“有谋划了?”

  陈迹思索片刻:“有个不成熟的想法,但我以前也没做过,所以不知道能不能成。”

  张夏问道:“几成把握?”

  陈迹诚恳道:“两成。”

  张夏深深吸了口气:“两成你就敢赌?”

  陈迹沉默不语。

  张夏亦沉默许久:“赌就赌吧,赌输了我想办法去找父亲给你兜着。”

  陈迹笑道:“倒也没那么险,不过,在做这件事之前,我还得先去见一个人。”

  张夏疑惑道:“谁?”

  陈迹转身往外走去:“袍哥。你帮忙看顾一下这里,我要去会会这位袍哥,确认一下他是不是最合适做这件事的人。”

  张夏跟在他身后:“我随你一起去。”

  陈迹回身,两人四目相对,张夏的目光不避不让:“一个人的精力总归是有限的,我可以帮你分担一些,但前提是我得知道你每一步要怎么走。”

  陈迹思索片刻:“好。”

  两人上了门前的马车,林言初扬起鞭子,驱使着马车往八大胡同行去。

  车厢里只剩下陈迹与张夏两人,陈迹闭目养神,张夏则嘴中默念着遮云的经义,小贩的叫卖声从车外传来,却显得车厢内尤为宁谧。

  一炷香后,林言初低声道:“大人,到了。”

  张夏掀开车厢座位,从座位下的暗格里取出两条灰色的布、两顶斗笠。

  陈迹乐了:“张家的马车里怎么还备着这些物件。”

  张夏抬起胳膊将灰布蒙在脸上,在脑后系了个活结:“你要做的事大多都见不得光,有备无患。”

  陈迹微微避开目光,戴好斗笠下车。

  ……

  ……

  百顺胡同,梅花渡。

  梅花渡是一间清吟小班,曾出过两位名满京城的行首。其中一位给自己赎了身,不知去了何处。还有一位姓云的行首被齐家赎身,后又被齐家送了人。

  福王将七万两银子送去内库后,福瑞祥这老字号,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仿佛桌上的沙子,被人随手一拂,便抹去了。

  福瑞祥不是第一个被抹去的,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但有趣的是,在福瑞祥消失之后,一位名为周旷的军汉替福瑞祥送来梅花渡的地契,说是恭喜袍哥在京城立棍的贺礼。

  福瑞祥没了,可体面还在。

  陈迹避开热闹的百顺胡同,压低了斗笠来到梅花渡后门。

  门前一名健硕的汉子警惕问道:“阁下从何处来?”

  陈迹平静道:“昆仑山来。”

  汉子又问:“可见白鹤飞过?”

  陈迹竖起一根大拇指回答:“只见五色云彩。”

  汉子面色一变:“东家。”

  他赶忙打开后门,让开身子:“袍哥在梅花亭里等您。”

  梅花渡如一座山水园林,五座罩楼分散在五个方位,像梅花花瓣似的将一池绿水假山拱卫其中。

  陈迹走在曲折的青石板路上,张夏在他身旁好奇道:“方才是你们的暗号?”

  陈迹点点头:“袍哥嫌弃京城打行的规矩不够严密,便自己借鉴洪……借鉴别人的规矩,整出一套自己的规矩。比如这个手势,见者皆为帮众。”

  说罢,他双手贴合,拇指、食指贴合,中指分开,无名指指尖抵着拇指指根,小拇指指尖抵着无名指指根。

  这是洪门最出名的手势,名为三把半香。

  陈迹复又介绍道:“方才对暗号时,拇指若抵在食指,说明是内八堂的山主、副山主、坐堂大爷、陪堂、刑堂……若大拇指抵住中指,则是外八堂的。当然还有白纸扇、当家三爷、红旗五爷专门的手势,讲起来稍显复杂,我也都还没记全。”

  张夏若有所思:“好新奇的词。不过袍哥将打行规矩定得如此严密,所图甚大。”

  陈迹笑着说道:“你若有兴趣,之后可以让他们给你一一演示,你看一遍就能记住。”

  张夏问道:“袍哥是这里的山主?”

  陈迹嗯了一声:“本该叫龙头,但龙字太犯忌讳,便改为山主。”

  张夏忽然笃定道:“我要当副山主,你待会儿跟袍哥说一声。”

  陈迹微微一怔:“成。”

  两人来到梅花亭外,袍哥正举着烟锅,也不抽,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他听闻脚步声,眼睛顿时一亮:“这不是我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东家吗,几日不见,我还当你将我们都忘了呢。”

  陈迹站在梅花亭下,没与袍哥客套寒暄,开门见山道:“宁朝何事最赚钱?”

  袍哥知道面前这位东家存了考校的心思……可有些话不能乱说。

  他眼神瞟了瞟张夏。

  陈迹摇摇头:“但说无妨。”

  袍哥咧嘴笑道:“自然是当皇帝最赚钱。”

  张夏看看袍哥,又看看陈迹,只觉得两个胆大包天的人,凑在了一起。

  可奇怪的是,按理说两人相识并不久,仅有几面之缘,还没到可以彼此信任的地步,怎敢口出狂言?

  陈迹见袍哥开诚布公,便在梅花亭边上坐下:“最赚钱的我们干不了,你我都不是造反的料。我如今手中有一家盐号,握着三十万盐引,我们一起卖盐如何?”

  袍哥摇摇头:“不行。盐商盘根错节,要打交道的官吏太多,你我想要在盐商之中立足,少说十年光景。十年之后,你倒是还好,我可就老了。”

  陈迹不以为意:“那我们一起做细盐生意如何?我能提炼细盐。”

  袍哥再次摇头:“也不行。一是,有人在做这门生意了,抢生意是个苦力活、劳碌命;二是,这门生意赚得还不够快。”

  陈迹漫不经心道:“看来你平日里也做了不少功课。”

  袍哥镇定自若道:“来这京城走一遭,总得把名字留下才行,对吧?”

  陈迹话锋一转:“那你觉得该做什么生意?”

  袍哥低头,在脚底板磕了磕手中的烟锅,再抬头时平静道:“得做点他们从来没见过的生意。”

  陈迹微微松了口气:“看来我找对人了。”

  袍哥看向张夏,诚恳道:“姑娘,容我和我这位东家单独说几句话吧,我有太多事要问他,今日不问出来,只怕觉都睡不好。”

第354章 从何处来

  夜色下的百顺胡同飘来歌女细腻温柔的歌声,琵琶声晃动着梅花渡的红梅灯笼。

  梅花亭里只余下陈迹和袍哥两人。

  袍哥低头为自己重新塞上一些烟丝,慢悠悠感慨道:“来这里以后,抽烟都抽不爽利,烟丝的味道也不对,抽一口像是有刀子扎进肺里。”

  陈迹没说话,他知道现在的袍哥不需要回应。

  袍哥一边塞烟丝,一边随口说道:“我最受不了的就是这儿的茅房,那味儿,直冲天灵盖,拉完了还得用竹片刮。想洗个热水澡也麻烦,你得先烧两大锅水,再费劲吧啦的兑上凉水,一桶洗澡水准备好,鸡都快打鸣了。这里的酒也不好喝,喝多了头疼,喝少了又什么都忘不了。”

  许多人都讨厌自己生长的地方,或许是讨厌那里的一些恶习,或许是讨厌那里并不暖心的亲缘,又或许是讨厌某个人。

  可是当这个地方成为“故乡”,所有人都会开始怀念自己曾经习以为常的一切。

  袍哥从怀里取出火寸条,轻轻吹了几下,火寸条的火星在黑夜里忽明忽暗。

  他将火寸条凑到烟锅前,猛然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雾:“到了这里,总觉得每天都变得很长,时间多得不知道该怎么用。以前很少看落日,总觉得天一下就暗了,这几天我坐在梅花渡的罩楼三层发呆,忽然发现,原来太阳落下去的速度那么慢。”

  袍哥沉默许久。

  他像是做好了某种准备,猛然抽了口烟,而后抬头将青色的烟雾吹上半空,在梅花亭的角檐下缭绕不散:“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这句诗是你搞出来的吧?”

  陈迹嗯了一声。

  袍哥又问:“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也是你写的吧?”

  陈迹又嗯了一声。

  袍哥再问:“水泥也是你搞的?最近京城好些新建的房子都用了水泥。”

  陈迹点点头:“是。”

  袍哥感慨道:“小时候我爹教我,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是半点都听不进去,想着等自己长大了,赚钱还不是像喝水一样简单?一开始的时候打黑拳赚了点钱,等后来黑拳打不动了,跟着大哥学做承兑汇票,做投资担保,做过桥,做典当行,这才发现什么都得重新学,原来赚钱也没那么简单。对吗,陈迹?”

  摊牌。

  摊牌的话语藏在一段长长的话语末尾,就像荆轲刺秦王时,将匕首藏在燕国地图的最后。穿越者与穿越者第一次开诚布公,彼此讲出自己最大的秘密。

  鸳鸯阵,铁狼筅,诗词,水泥。

  这些足以让一位穿越者意识到,这个世界还有其他穿越者。而穿越者在面对穿越者时,心存善念的人不会觉得自己遇到了敌人,而是遇到了来自故乡的人。

  远处罩楼里的歌声不知何时停歇了,梅花渡里安安静静。

  袍哥直勾勾看着陈迹,等待一个答案。

  片刻后,陈迹抬起头,拉下脸上的灰布,摘下自己脸上的斗笠:“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