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324章

  陈迹翻身上马,枣枣撒了欢似的奔腾起来,司曹癸默默看着,扬起鞭子驱使马车。

  摇摇晃晃的马车里。

  张夏坐进来后便闭目养神,嘴唇翕动,默念遮云。

  不知过了多久,齐昭宁终于按耐不住沉默,故作喜悦的分享道:“喂,你知不知道齐陈两家要联姻了,或许我今年年底便要成婚,到时候给你送请柬,你可一定要抽空来参加。”

  幽暗的车厢里张夏缓缓睁开眼,静静地看着齐昭宁,嘴里依旧念念有词一言不发。

  齐昭宁被目光所摄,身子往后缩了缩:“你要干嘛?”

  张夏念完一遍遮云,才平静道:“你这么怕我做什么?”

  “我何时怕你了?”齐昭宁恼羞成怒道:“对了,你张家不是有马车吗,自己不坐马车,骑着马来,却让别人去外面吹寒风?”

  张夏身子往后靠了靠:“去外面吹寒风的人都没说什么,我们是结拜的姐弟,自不必理会外人说什么。”

  齐昭宁见张夏泰然自若,也不知哪里冒出一股无名火来。

  她忽然换上一张笑脸,饶有兴致道:“结拜的姐弟?若真是结拜的姐弟,你将他换出去做什么?张二小姐,都是女孩子,彼此的那些小心思是藏不住的。”

  张夏瞥她一眼:“想多了。”

  齐昭宁指着头上发钗炫耀道:“我这素银钗是陈迹送的,他还在上面专门为我刻了八个字,你要不要看看这银钗上刻着什么字?”

  张夏答非所问,上下打量着齐昭宁:“云锦的裙子,翡翠的耳坠,一身官贵小姐打扮,偏偏头上戴着一支素银钗,不伦不类。它不适合你,你也未必配得上它。”

  齐昭宁微笑道:“你凭什么说我配不上他?我是齐家嫡女,他是陈家庶子……”

  张夏慢条斯理道:“我说的钗子,你说的什么?”

  齐昭宁面色微沉:“你……”

  张夏直视着齐昭宁的双眼:“你若觉得拿一支钗子就能气到我,那你小瞧了我,也高看了你自己。齐昭宁,你不是真的有多在意他,你只是像个小孩子,想把最好看的东西抓在手里而已。我与你不同,我不抢别人的东西。”

  齐昭宁反唇相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母亲不也是这样嫁给你父亲的吗?你母亲喜欢张大人的时候,张大人结发妻子还在世呢!张大人没有答允徐阁老,徐阁老便将他贬斥到翰林院里,和王道圣一起做了校书郎!”

  张夏淡然道:“把手心伸出来。”

  齐昭宁下意识手心向上,伸到张夏面前去。

  张夏笑了笑,却什么都没有做。

  齐昭宁意识到不对,赶忙攥紧拳头怒视张夏:“你还当自己是国子监的术数博士呢,还想打我手心?”

  张夏重新闭上眼睛:“你是我最差的学生。”

  齐昭宁收敛了怒意,微笑道:“张二小姐,我与你不同。我猜到你为何与他结拜了,也猜到你为何与他以礼相待。可我没你那么大方,最好看的东西一定要握在我齐昭宁手里,不然,不如毁去……记得年底来看我与他大婚。”

  张夏平静道:“好。”

  车队从清晨走到晌午,经过丰台驿的时候,齐昭宁迫不及待跳下马车,独留下张夏在车里。

  齐昭宁来到自己马车旁,掀开帘子看了一眼:“齐真珠,这里太挤了,你去另一辆马车上。张夏这母老虎,一刻都不想和她多待。”

  齐真珠戴着面纱,低声应下。

  此时,一支在丰台驿临时落脚的镖队正在清点货物,镖师们拉着牛车从丰台驿后院出来,准备启程。

  齐真珠下车时,微风吹起面纱,看直了好几位趟子手的眼睛。

  她来到陈家马车旁轻声问道:“张二小姐,我能上来吗?”

  张夏掀开帘子,无声的招了招手示意她上车。

  齐真珠怔了一下,这位张二小姐好像也没那么难相处?

  车队出丰台驿时,驿丞站在门前恭恭敬敬送行。待车队走远,他对驿站门前的镖头使了个眼色,镖头无声点头,而后招手示意镖师们拉上牛车启程赶路。

  驿丞看着镖局队伍远去,这才回到驿站后院的鸽笼前,取出一只灰扑扑的鸽子。

  他在鸽子脚上缠了一条黑布,奋力抛上天空,目送鸽子振翅飞走。

  ……

  ……

  出了丰台驿,沿官道往西七里地,再往北走三十里便能到香山脚下。一路上七八队快马驰骋而过,全都背负着自己的硬弓与箭囊,不知是何方人马。

  陈迹眉头紧锁,低头思索着什么。

  张铮策马来到他身边,低声道:“刚刚有一队是我张家死士,他们会守在香山脚下的山林里,随时听候调遣。虽没寻道境大行官,但他们十余人配合你的身手,未必不能一搏。对了,那个追杀你的行官在何处,要不要在哪里设伏?”

  陈迹先前让小满送消息,只说有寻道境大行官,却没说是谁。

  他斟酌片刻:“车夫。”

  张铮心中一惊,克制着自己没有回头去看司曹癸:“车夫什么来头?”

  陈迹不愿显露景朝谍探身份,只能解释道:“或许是陈家二房派遣来寻仇的。”

  张铮按下心思:“明白了,需要做什么你就跟阿夏商量,我张家死士只听她的,不听我的……”

  车队到红叶别院时,已是酉时一刻。

  暮色向晚。

  众人远远便能看见红叶别院门前的红灯笼,犹如指路的灯。

  这红叶别院乃是皇室行在,依山而建。远远望去,一排排屋子次第攀升,连绵数十亩地,有上百间屋舍,每间屋舍前都挂着红灯笼,气势恢宏如星云。

  灯火辉煌。

  陈迹下马来到门前,对红叶别院门前的侍卫说道:“劳烦通禀一声,羽林军齐斟酌、陈迹,齐家齐昭云、齐昭宁、齐真珠,张家张铮、张夏应邀前来。”

  一位侍卫拱手道:“大人稍候。”

  他快步走入红叶别院,片刻后,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陈迹抬头看去,正看见太子一身雪白衣袍,亲自相迎。

  太子远远便朗声道:“陈迹贤弟,许久未见了。”

  陈迹拱手道:“殿下别来无恙。”

  太子来到门前,目光从张铮、张夏脸上扫过,又回到陈迹身上调侃道:“京中传闻你与齐家妹子好事将近,孤是不是很快就能喝到你们的喜酒了?”

  齐昭宁面色赤红:“太子哥哥说什么呢,莫拿此事开玩笑。”

  太子温声道:“我宁朝如今风气不比早些年,商贾盛行,风气也开明了些。齐陈两家联姻也不是什么秘密了,遮遮掩掩的做什么?”

  陈迹拱手道:“两家未定之事,太子殿下慎言。”

  太子笑起来,拉着陈迹的胳膊往里走去:“好好好,暂且不提。先前你在固原救过孤的命,一直没机会答谢,今日当开怀畅饮。”

  陈迹在太子脸上看不到半分忧虑,与仁寿宫外时已截然不同。

  就在众人将要走进红叶别院时,远处有马蹄声传来:“大捷!”

  陈迹心中一沉,没想到自己已经躲到香山,还是躲不开这个大捷。

  他回头看去,只见一名解烦卫策马而来,背上还裹挟着一只赭黄色包袱。原本要牵着马车去马厩的司曹癸,忽然停下脚步。

  解烦卫来到红叶别院门前,朗声问道:“太子殿下何在?”

  太子松开陈迹,上前几步回应道:“孤在。”

  解烦卫翻身下马,解开身后包袱取出一封赭黄色文书:“大捷,宫中传出旨意,您可自行查阅,不必多礼。”

  太子接过圣旨展开,眉头先是紧锁,而后舒展。

  陈迹的心慢慢提到嗓子眼,不远处司曹癸的目光如剑,杀机宛如实质。

  他深深吸了口气:“太子殿下,何处大捷?”

  不论结果如何,他都必须问,他若不敢问、不关心,本身就是破绽。

  下一刻,太子哈哈大笑起来:“陈迹贤弟容我卖个关子,将这大捷的消息留至饮酒时助兴!”

第386章 福王

  太子手里赭黄色的文书耀眼夺目,里面仿佛藏着天大的秘密。

  陈迹下意识用余光瞥去司曹癸,却见对方正假装若无其事的安抚马匹,迟迟不愿离去:司曹癸在等他追问。

  陈迹是景朝军情司谍探,这捷报极有可能关系到高丽援兵,他急于得知真相才符合逻辑,不追问便意味着心里有鬼。

  高丽大捷未必就能证明是他泄露了消息,可他不追问,司曹癸一定会怀疑他。

  陈迹思索片刻,笑着追问道:“太子殿下何必再卖关子,这种天大的好消息理当第一时间与我等分享才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太子笑着拍了拍他肩膀:“陈迹贤弟莫急,这种好消息要当众宣布才是,哪能如此草率便说出来?我宁朝此次威震四海、震慑番邦,父皇亦龙颜大悦,还给此次春狩定了额外的奖赏呢。”

  震慑番邦?八成就是高丽大捷了!

  陈迹正要继续追问,张夏仔细打量着陈迹的神情,忽然开口道:“既然太子殿下要卖关子,咱们就别问了,反正今晚会知道的。”

  太子朗声大笑:“张二小姐说得没错,我等先进去喝酒。”

  他将赭黄色的文书递给身旁随从,低声交代道:“收好。”

  说罢,他拉着陈迹往红叶别院里走去。

  司曹癸深深的看了那位随从一眼,重新牵起缰绳往马厩走去。

  红叶别院的青砖小巷里,太子对陈迹温声道:“陈迹贤弟,今日来了三大营的精锐,正好介绍你认识认识,往后少不得要打交道。”

  陈迹镇定道:“多谢殿下。”

  太子忽然话锋一转,惋惜起来:“可惜,往年春狩要比今年热闹得多,不仅三大营精锐会多好几倍,连京中官贵也会云集于此,将这红叶别院住得满满当当。今年大家为了避嫌都不肯来了,连三大营来春狩的人数也少了许多,红叶别院也冷清了。”

  陈迹不愿接此话,亦不愿理会太子自怨自艾,这不是他该参和的事情。

  太子见他不接话,笑了笑:“孤先前在固原答允你右司卫一职,却食言了。不过这样也好,倒是免得你受我连累。”

  太子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陈迹便该回答“卑职不怕被殿下牵连、卑职愿为殿下赴汤蹈火”之类的场面话,可陈迹依然不答。

  气氛微妙间,张夏再次开口,岔开了话题:“殿下,今年春狩可有彩头?”

  太子微笑道:“自然是有的,而且这次的彩头比往年都……”

  话音未落却听红叶别院外,马蹄声由远及近。

  众人回头看去,正看见一位身披黑色衮服的年轻人翻身下马,领着十二名汉子朝红叶别院里气势汹汹而来。

  福王。

  福王衮服上织着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纹章,头戴纯金善翼冠,贵气逼人。

  福王背后的十二名汉子虎视眈眈,每人背着一副硬弓。最前排一人陈迹在李纱帽胡同见过,对方背着一副铁胎弓,便是战阵中也少见。

  来者不善。

  太子看见福王似乎有些意外,却当先拱手行礼:“没想到皇兄会来,有失远迎。”

  福王朗声大笑,也不行礼:“本王不请自来,还望太子殿下莫要责怪。”

  陈迹众人微微后退一步,留两人在巷子当中。

  太子温声道:“孤听闻皇兄被父皇责罚,禁足京城,不知皇兄今日来香山,可曾向父皇禀明?”

  福王混不吝道:“无妨无妨,春狩这么有意思的事,怎么能少了本王?本王这个月被圈在京城快闲出鸟来了,正好凑凑热闹。回去了大不了被父皇打一顿,父皇习惯了,本王也习惯了。”

  太子默然许久:“皇兄倒是活得洒脱,皇弟甚是艳羡。请吧,筵席要开始了。”

  福王哈哈一笑:“不急不急,对了,你有没有听说宫中趣闻?恰好是你们东六宫的事情。”

  太子不动声色道:“不知皇兄说的是哪件事?”

  福王意味深长:“自然是景阳宫里闹出人命那件事。一群被打入冷宫的苦命人闹出巫蛊祸事,差点牵连母后被小人暗算……太子不知道?”

  太子拱手道:“皇弟前几日便来了红叶别院筹措春狩之事,尚不知情。”

  福王啧啧两声:“听说景阳宫主事的那个玄真惨死了,头悬三尺白绫,流下两行血泪。仵作说其上吊前还服了毒,可怜哟。还有那白鲤郡主,也差点被人冤杀。”

  福王话锋一转,忽然看向张夏:“这位便是胭脂虎张二小姐吧?”

  张夏皱眉,不知怎的扯到自己身上。

  福王笑道:“大好女子可千万别嫁进深宫之中,这深宫似海,满是伤心人。倒不如嫁个有情郎,冬日踏雪、春日采青、夏日游山、秋日泛舟湖上,逍遥自在。”

  陈迹恍然。

  祭祀先蚕坛当日,太子生母薛贵妃向福王生母皇后娘娘发难,几乎要给皇后扣上失德之名。当晚,薛贵妃又使了手段,酿出景阳宫巫蛊惨案。

  福王气不过母亲被人暗算,顶着禁足令前来搅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