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清瘦的身影,披着深灰色的斗篷,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悄然而入。
守卫角门的并非寻常禁军,而是几名气息内敛、眼神锐利的便装男子.
他们对来人恭敬行礼,旋即恢复如雕塑般静止。
那道清瘦身影微微颔首,脚步不停,穿过几条幽深的复道,径直走向那灯火通明的御书房。
此刻的御书房内,龙涎香在紫铜兽炉中静静燃烧,吐出缕缕安神的青烟。
离阳皇帝赵惇并未安寝,他身着常服,坐在堆满奏章的紫檀木案后,眉头紧锁。
烛光映照下,这位年近五旬的帝王,却像是风烛残年的耄耋之人,垂垂老矣。
已然是子夜时分,勤政的有些变态的离阳皇帝,仍旧孜孜不倦的批改奏章。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才缔造了天下太平的“永徽之春”,但同时,也让这位帝王渐渐耗尽心血,油尽灯枯,
赵惇将手中朱笔放下,转头又看向案上一封密报。
这是来自广陵道的六百里加急军报,上面详细记述了春雪楼覆灭以及卢升象“叛投”魔教的惊人消息。
“荧惑守心,长庚伴月……”
赵“四九零”惇呢喃一句,想起钦天监年初夜观天象时的奏报。
吉凶相伴,千古未闻。
而那一夜,正是魔教教主魏苍梧入陆地神仙之时……
这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很轻,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
赵惇抬起头,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竟下意识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脸上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神色。
“先生来了。”
赵惇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抬手示意不必多礼。
“深夜召见先生,实是因广陵之事,令朕心绪难宁。”
来人褪下斗篷,露出真容,正是帝师元本溪。
他面容清癯,双目深邃如古井,不见波澜。
虽已年过六旬,但保养得宜,看上去不过四十许人。
元本溪穿着一袭半旧的灰色儒袍,举止间透着读书人的儒雅。
唯有那双眼眸偶尔闪过的精光,才让人想起他乃是执掌离阳暗探机构“赵勾”的无双国士。
也是曾让赵惇甘愿做提线傀儡的两朝帝师……
元本溪微微躬身,算是行过礼。
他因当年自断半舌以明志,因此极少开口说话,大多以“以笔代舌”。
灰袍儒士走到书案旁,早有内侍备好了笔墨纸砚。
他提笔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写下几个字。
“请陛下保重龙体。”
赵惇挥退左右,御书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
他指着案上的军报,语气带着压抑的怒火与不解:“先生都已知晓了吧?坊间称之为东南小朝廷的春雪楼,一夜倾覆,所有文武客卿被屠戮殆尽……“
“于朕、于朝廷而言,算是去了一个心腹大患!”
赵皇帝顿了顿,接着道:“张宰辅此计,本想一箭双雕,既削藩,又灭魔,如今却只成一半!那逐鹿山魏苍梧……其实力竟恐怖如斯!”
他站起身,在御案前来回踱步,龙袍的下摆带起细微的风声。
“更可恨的是卢升象!朕本打算等顾剑棠卸任兵部尚书,便从江南士族推举的棠溪剑仙和他之间,选一人接任……”
“如今可好,他卢升象深受国恩,竟敢背弃朝廷,投效魔教!简直是骇人听闻!”
元本溪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偶尔抬眼看一下情绪激动的皇帝。
待那位说完,他再次提笔,笔尖蘸饱了墨,在纸上缓缓书写,字迹清瘦而有力。
“广陵之变,祸在藩镇坐大,亦在魔教势成。春雪楼覆灭,确为太安除一痼疾。卢升象之事,看似背叛,实为势所迫……”
“魏苍梧手段狠辣,先污其名,后挟其家,断其归路,卢升象虽为名将,亦难逃彀中。”
赵惇看着纸上的字,冷哼一声。
“这魏苍梧究竟意欲何为?”
先是北凉徐骁,再是靖安王,如今是广陵赵毅,王朝三大藩王,几乎被他折腾了个遍!
这个大魔头,难道真想学那北离天外天的叶鼎之,倾覆赵氏江山不成?
元本溪沉吟片刻,笔尖再次落下。
“观魏苍梧行事,看似张扬跋扈,实则章法井然。其目标,未必直指皇权。打压藩王,削弱地方,客观上利于太安。”
皇帝轻轻点头,总算露出一抹笑意。
的确如半寸舌所“言”,且不说和三大藩王的过节,那位自出北凉后,便出手荡平了江湖三大禁地的吴家剑冢。
当年人屠领旨马踏江湖,到了那座大剑山,还不是得绕道走?
没曾想魏苍梧却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彻底抹去了屹立千年的剑道圣地,让天下剑士再无朝圣之地……
可以说,逐鹿魔教是替朝廷办了一件连人屠都不敢做的大事!
于赵氏皇族而言,武帝城和吴家剑冢这种超然势力,本就不该存在……
至于斩魔台一战,两大天师身死道消,尤其还有一位朝廷敕封的“羽衣卿相”,确实让朝廷颜面尽失,满朝哗然。
这还不算太安城折损的那张底牌,忘忧天人高树露!
不过让地肺山那位老祖宗成了丧家之犬,赵惇自然乐见其成。
试问天下间任何一个皇帝,会允许头顶上还有个随时取而代之的神仙人物吗?
要知道,当年若赵黄巢登基,还有他这一脉什么事儿?
赵惇目光闪烁,缓缓坐回龙椅,拿起那封军报时无奈一笑。
“先生的意思是……这魏苍梧,竟在无意中,成了朕的一把快刀?”
元本溪继续下笔:“是否为刀,尚难定论。然其势已成,强行剿灭,代价过大,且恐逼其狗急跳墙。卢升象之事,便是警示。”
“朝中主剿者,不过是正邪不两立的书生意气。经此一役,当知其锋锐,非寻常可敌。”
赵惇笑而不语,心思若再言剿,这帮人可得当心睡梦中脑袋搬家。
那大魔头早已非人间武夫,保不齐还会什么元神出窍,杀人于千里之外……
“那……以先生之见,该当如何?”
元本溪的笔迹变得凝重:“静观其变,以诏安为上。当前局势,不宜与逐鹿正面冲突。可遣一重臣携厚礼,前往徽山。”
二人多年默契,皇帝只从一句话中,便深知其意。
轩辕青锋横扫江南,大有问鼎武林盟主之意。
而坊间传闻说是背后有魔教扶持,此消息赵勾的谍子已经确认无误。
元本溪的意思,便是要朝廷顺势而为,以徽山取代龙虎,成为执江湖牛耳之新魁。
如此既示好于逐鹿,亦可为朝廷笼络江湖势力。
赵惇琢磨一阵,微微一笑。
“那先生觉着朝廷该派什么人去徽山?”
桌案上,元本溪提笔写下两个字。
“太子?”
赵惇眉头一挑:“让篆儿去?是否太过冒险?”
元本溪写道:“太子乃国本,亲往方显诚意,更显尊重。且此举亦可让太子历练,知晓江湖庙堂之关联。”
“陛下可派高手暗中护卫,确保无虞。此乃‘坐山观虎斗,顺手牵新羊’之策。”
皇帝凝视着纸上的策略,半晌不语,御书房内,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微声响。
思虑良久,他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
“就依先生之言。只是……这魏苍梧,终究是心腹大患。卢升象投敌,更是让朕如鲠在喉!”
元本溪最后写下几字:“陛下,小不忍则乱大谋。魏苍梧早已是九州天下公敌,太安城可暂作壁上观,待其与各方拼得两败俱伤,再行雷霆之举,方为上策。”
“至于卢升象……既已入魔教,便不再是离阳卢升象。来日沙场相见,无非逆贼耳。”
赵惇看着“逆贼”二字,眼中寒光一闪,最终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
“罢了,就按先生说的办。希望这魔头,莫要真的把天捅个窟窿才好!”
…………
与此同时,太安城的下马嵬驿馆内,亦有二人秉烛夜谈0 ....
人屠徐骁并未就寝,他穿着一身宽松的锦袍,踞坐在铺着厚厚绒毯的榻上。
面前摆着一盘未完的残棋,以及一壶温热的绿蚁酒。
坐在他对面的,是身着黑色袈裟的杨太岁。
这位两朝国师,此刻脸上却毫无宝相庄严之意,反而带着几分戏谑的笑容。
“哈哈哈!”
徐骁端起酒杯,狠狠灌了一口,畅快地大笑起来,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痛快!真是痛快!赵毅那头只知道趴在江南吸血的肥猪,也有今天!”
“狗屁的春雪楼?还敢妄称江南听潮亭……嘿,结果怎么样,一夜之间灰飞烟灭!听说那场面,比老子当年马踏江湖还热闹!”
杨太岁捻动着佛珠,慢悠悠地道:“王爷还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你那宝贝儿子,前不久刚在青州芦苇荡被人刺杀,你这当老子的,不操心儿子,反倒在这儿为春雪楼的覆灭拍手叫好?”
大柱国笑声戛然而止,瞪了杨太岁一眼。
“放屁!凤年福大命大,岂是那些宵小能伤到的?倒是赵毅这老王八蛋,仗着有钱有兵,没少给北凉使绊子,现在好了,连窝都让人端了!”
“这魏苍梧,倒是替老子出了口恶气!”
他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眼神却渐渐变得深沉起来。
“不过,这位年纪轻轻的教主,手笔是越来越大了啊。吴家剑冢,说平就平了;龙虎山,说闯就闯了;现在连广陵王的春雪楼,说灭就灭了……”
“这世上,还有他不敢做的事吗?”
杨太岁收敛了笑容,正色道:“这正是贫僧所担忧的。此人行事,看似毫无章法,肆无忌惮,实则……或许另有深意。”
徐骁冷哼一声:“深意?能有什么深意?最多就是自立为王,过一把土皇帝的瘾……”
“若真如此,反倒简单了。”
杨太岁摇头道:“怕就怕,他所图者,并非武帝城之外的第二个法外之地。”
“你想想,他为何要费尽心机,将卢升象这等帅才逼上逐鹿山?”
徐骁闻言,眉头也皱了起来。
他知道逐鹿一直想拥有自己的军队,否则也不会向北凉索要战马盔甲。
可就算有钱有物资,山中皆是江湖武人,成不了什么气候。
如今却不同,那卢升象用兵,不在顾剑棠之下,甚至比自己麾下那位“白衣兵仙”更稳健。
若此人统兵,逐鹿日后恐怕……
杨太岁目光锐利,“魏教主若只想称霸江湖,何须卢升象?他让卢升象去统帅谁?又能去哪里打仗0.7?”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徐骁和杨太岁都是经历过春秋战火、在庙堂顶端博弈多年的老人精,瞬间想到了某种可能。
大柱国猛地坐直身体,脸上的嬉笑之色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凝重。
“你的意思是……他真打算……逐鹿天下?”
杨太岁缓缓点头:“除此之外,贫僧想不出第二个需要卢升象这等名将的理由!”
徐骁倒吸一口凉气,手指下意识地敲打着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