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这座戏楼里的表演仍未结束,卫燃进门之后驻足看了一会儿,顺便也借着里面亮堂的灯光将自己的身上检查了一番,直到确定没有沾染任何的血迹,这才神色自若的走进了后台,回到了那间单独的化妆间。
此时,小五和六子已经回来了,化妆桌上,也放着十来个各式各样的钱包。
“成了?”赵景荣问道,此时,他已经换上了一套上黑下蓝的袍褂,手里也多了一根包银的文明棍。
“成了”
卫燃将一个鼓鼓囊囊的烟盒放在了桌子上,赵景荣见状,伸手拿起烟盒,抽出里面的帕子打开,打量了一番包在里面的眼珠和扳指。
“人在哪了?”赵景荣将这些东西收好问道。
“去百乐门的路上,靠着电线杆琢磨事儿呢。”卫燃随口答道。
“这小伙子不错”
赵景荣总算给出了他的评价,“二哥,剩下的你来安排吧,我就不多待了。”
说完,赵景荣拿起桌边放着的礼帽扣在头上,将那根文明棍夹在腋下走出了这化妆间。
“我也先走了”
已经换上一套西装的张泰川说着,也站起身,并且亲热的拍了拍的卫燃的肩膀,拿上挂在衣架上的风衣离开了化妆间。
“戏楼对面有个照相馆”
林乔安将一串钥匙推了过来,“照相馆的二楼有个空房间,白天的时候你就在照相馆做活吧。”
“老板是谁?怎么称呼?”卫燃接过钥匙问道。
“从明天起你就是照相馆的老板”
林乔安说道,“保证白天有人就行,开不开店不打紧。”
“好,还有什么别的需要注意的吗?”卫燃问道。
“卫老板晚上没事儿记得经常来听听戏喝喝茶”
林乔安笑着说道,“偶尔我这里需要卫老板帮忙给女班拍些照片。”
“以后生意上就拜托穆老板照顾了”
卫燃说着起身,和对方以及张正歧握了握手,转身走出了化妆间。
独自离开戏楼,卫燃回头看了看这戏楼门楣上挂着的牌匾上“丽华戏社”那四个金字,随后穿过街道,走到了“东羿照相馆”的门口,打开了防盗的栅栏门,又打开了里面对开的木门。
借着外面的路灯灯光可以看到,这个铺面委实不大,总共不过30平上下,守门的柜台占了四分之一的宽度,其上还横躺着一块写有各种照片拍摄价格的木板。
剩下的宽度,被一个挂着各种服装的衣架遮挡的只剩下了不过一米五宽的通道,那衣架上挂着的,有男女样式的鬼子和服,也有袍褂、旗袍、中山装和西服洋装。
柜台身后,两侧墙壁分别绘制着疑似华山的群山险峰,以及鬼子的名画“神奈川的海浪”。
正对着的大门通往二楼的楼梯,则被一块从天花板一直到地板的白帆布遮盖的严严实实。
摸索着找到灯绳轻轻一扯,头顶仅有的一盏昏黄黯淡的白炽灯被点燃,卫燃这才转身反锁了防盗门和对开的木门,挡住了外面路灯的灯光以及路人的目光。
绕到柜台边坐下,卫燃拉开抽屉看了看,这仅有的一个大抽屉里只有个账本一样的大号相册,里面按照时间的前后,固定着一张张票据,以及对应的,装在小号纸袋子里的底片和相片。
除了这底片册,这抽屉里还放着一包蜡烛、两盒火柴、一个小号手电筒,以及一盒一次性闪光灯泡和两盒电池。
推上抽屉,卫燃穿过一道帆布帘子,走到通往二楼的木头楼梯口,先去更里侧紧挨着楼梯的洗手间看了一眼。
这洗手间不大,但却有个牙膏绿色的老式马桶,以及一扇不足一米见方的小窗子。
踩着老式马桶的边缘凑到窗边看了看,这窗外似乎是一条巷子,对面相距不足一米,便是同样结构和大小的一扇窗子,显然,那是另一条街的另一个店铺。
关上窗子,卫燃踩着楼梯来到了照相馆的二楼。
这二楼的格局几乎差不多,只是洗手间里多了个并不算大的浴桶。
二楼剩下的空间,一张床两张桌子两把椅子,外加一个不大的衣柜便是仅有的家具。
房间里另外还有靠墙放着一个铸铁的煤球炉子,以及一个装满了煤球的木头箱子,那箱子的边上,还放着一个暖水壶。
这煤球炉子虽然有铁皮烟筒延伸到了外面,但却并没有点燃,上面倒是放着诸如烧水壶、饭盒小锅以及汤婆子之类的生活器具。
走到紧挨着窗子的桌边,窗外正对着的刚好是路灯正下方。
也正因如此,他即便不开灯,也能将房间里的一切看的清清楚楚,自然,也能看到街道斜对面丽华戏社的门口,以及二楼一个同样位于路灯之下的房间。
无论那盏路灯是不是借口,这二楼的窗子里侧还多了一层木头窗门,在将这厚实的窗门闩上之后,外面虽然能看到的依旧是窗帘,但却已经透不进一丝的光了。
只是拉上厚实的同样足以挡住大部分光的窗帘,卫燃打开了桌子上的台灯。
这盏灯倒是足够的亮,让他可以清楚的看到不远处那张单人床下面的保险箱以及两个木头箱子。
拉动抽屉一番检查,这抽屉里除了几本日语书籍之外,还放着一小筒茶叶和一个并不算大的紫砂壶乃至两个李子大小的茶杯。
关上抽屉,卫燃将先从林乔安给自己的那串钥匙里找到了保险箱的钥匙,随后又轻而易举的打开了这个老式保险箱——即便他原本根本不知道密码,但他也知道,这或许也是个考验。
这保险箱里东西倒是不多,一沓法币十块银元外加仅有的四五个胶卷。
剩下的空间,放着的便是当初在奉天的时候,那个装有相机的小皮箱。
将这小皮箱抽出来打开,里面的相机、闪光灯等物倒是一个不少。甚至当初他检查这相机包的时候发现的那块藏在夹层里的小金条都依然还在。
同样原封不动的放好,他又将床下的另外两个箱子小心的拽了出来。
第一个木头木头箱子里,放着的是两条用油纸和报纸层层包裹的火腿以及一坛子酱菜,剩余的空间,则用大米填充的严严实实,其上还放着约莫三四十个鸡蛋。
第二个箱子里,有一坛子荤油和几瓶红白酒,剩余的空间同样由大米填充的满满当当。
除此之外,他也拽出来这两口箱子的同时注意到,那保险箱的后面,还放着一小桶煤油。
起身走到带有镜子的衣柜面前,卫燃拉开衣柜看了看,里面从里到外的衣服叠放的格外整齐,里面的小抽屉里,甚至还放着一把马牌撸子和一些子弹,乃至几个形制各异的码子。
虽然这房间里的生活气息如此的浓厚,但卫燃只是随意拿起一件衬衣闻了闻,又回到窗边捞起枕巾闻了闻,随后便可以肯定,这里或许从来就没住过人。
也不知道这里是干嘛的...
卫燃压下心头的疑惑,脱了身上的呢子大衣,随后在煤油的帮助下点燃了铸铁炉子。
在房间里的烟气排净之后,随着炉火的蒸腾,这房间里也逐渐温暖起来。
先给汤婆子里的水烧开拧紧塞进被子里,卫燃将紧随其后烧开的第一壶水倒进洗手间的浴桶,趁着第二壶水烧开的功夫,将行李箱中染血的羊皮手套以及战壕风衣染血的口袋仔细的洗干净。
他这边忙完,第二壶水也差不多烧好,卫燃也脱了衣服,坐进浴桶里仔细的洗了个澡。
等他赤条条的从洗手间里走出来坐在炉火边的时候,第三壶水早就已经烧开了。
慢条斯理的找出茶叶给自己泡了一杯茶,卫燃直等到将全身烤干,这才从衣柜里翻出一套厚实的睡衣穿上,继续一边喝着茶一边耐心的等待着。
他可以肯定,等下一定会有人找自己,而且极有可能是张正歧,他甚至能猜到,对方也许还会带着些宵夜。
果不其然,当他第四次给杯子里蓄满热水的时候,一楼传来了些许窸窸窣窣的动静。
放下茶杯下楼,卫燃也立刻注意到,声音是从洗手间传过来的。
打开洗手间的门,他一眼便看到,那扇小窗的外面,正有一只手在轻轻敲打着玻璃窗。
踩着马桶打开窗子,窗外的人最先递进来的却是个四方四正的三层食盒,紧随其后又递进来一个盖着粗布的篮子。
接过这两样东西,卫燃往后退了几步让出空间,穿着一身黑衣服的张正歧便利索的翻了进来。
“去楼上聊”
张正歧说着,已经踩着马桶,关上了那扇窗子并且从里面锁好。
二人上楼,卫燃刚刚招呼对方在火炉边坐下,张正歧便开口低声说道,“我去看了那个狗汉奸的尸体了,他还在路百年靠着电线杆站着呢,都没人注意到他的,卫大哥,你是这个!”
说着,张正歧还比了个大拇指。
“你就别夸我了”
卫燃一边打开食盒将里面的几样吃喝拿出来一边低声问道,“这一年你过的怎么样?”
“别提了”
张正歧说完却是重重的叹了口气,“我和穆...我和林小叔赶到申城的时候,鬼子多的那真是拉个屎都能踩着他们尾巴,当时淞沪会战刚结束,江阴那边打的正激烈呢。
我们就忙着筹枪筹药的支援前线,这一整年差不多都在忙活这个。”
“眼下呢?”卫燃一边将食盒里摆着的几个饭盒拿出去摆在炉子上一边问道。
这个长方条的铝制饭盒里放的都是各种硬菜以及两大盒白米饭。而那个藤条篮子里放的,除了两瓶白酒之外,还放了一把撸子和满满两大饭盒的子弹。
“眼下咱们准备清理汉奸和鬼子”
张正歧低声说道,“申城开始缺米了,我们时不时的从游击区弄来大米低价卖给票友,顺便也会运送一些武器弹药和药品去支援游击区。”
“我看那床底...”
“那些可都不能吃”
张正歧连忙提醒道,“那些吃的,除了鸡蛋和大米,剩下的都抹药了,衣柜里的撸子也是开枪就炸膛的样子货。”
“这是防备谁的?”卫燃问道。
“这里是我们平时集会谈事儿的地方,鬼子抓我们,汉奸抓我们,尤其安清帮的那些野狗更是找我们找的紧呢。”
张正歧一边说着,一边招呼着卫燃跟着他走进二楼的洗手间,指着窗外对面的窗子说道,“我就住那边,那栋房子的一楼是个书局,我在二楼租的房子,小五也住那边。”
他这话音未落,对面的窗子便被人从里面打开,紧随其后,小五也朝着他热情的招了招手。
“书局也是...”
“是洪门一位白纸扇的产业”
张正歧关了窗子,一边往火炉走一边说道,“那里的二楼有俩房间,我和小五一人一间。
卫大哥,接下来你要干的基本上都是刀口舔血的活儿,万一出了事儿,就往对面逃,那边二楼厕所的窗子从来不上锁的。”
“你杀了不少人吧?”
重新坐下来的卫燃一边给两人倒酒一边问道。
“我铭乡戏班子上下19口,赵家上下连佣人32口。”
张正歧攥着酒杯,咬着牙压抑着痛苦低声说道,“我杀多少都不够给他们偿命的。”
“别急”
卫燃端起杯子和对方碰了碰,“我来了,咱们哥俩一起杀,杀够了为止,杀光了为止,杀到他们不敢再朝着咱们呲牙为止。”
只是这一句话,不知压抑了多久的张正歧却已经潸然泪下。
第1794章 治打鼾一绝
东羿照相馆的第一个晚上,内心已经压抑了太多痛苦的张正歧拉着卫燃喝光了带来的两瓶白酒,这才翻过一楼洗手间的窗子窜到了对面的窗子里。
待两边的窗子各自关上,卫燃重重的吁了口气,转身回到了相对暖和许多的楼上,仔细的收拾了碗筷饭盒酒杯并且分门别类的收好。
虽然刚刚没少喝,但他却并没有急着睡,反而将张正歧刚刚送来的武器仔细拆开检查了一番。
这是一支9毫米口径的花口撸子,枪本身并没有什么使用过的痕迹,唯独被磨掉了枪号。
将这支手枪重新组装好装上弹匣,卫燃将其押在枕头下面,随后又将那两饭盒的子弹检查了一番,其中一个饭盒,装的是那支花口撸子用的9X17毫米的子弹,另一个饭盒里装的,则是盒子炮用的毛瑟手枪弹。
扣上饭盒的盖子,卫燃紧接着又把金属本子这次给他用的道具依次取出来仔细检查了一番,然后才钻进洗手间,仔细的刷牙洗脸之后,钻进了早已被汤婆子捂热的被窝里。
这一夜,他借着酒劲儿睡的格外踏实。这一夜,那位白西装胖子也靠着电线杆双手揣兜睡的格外踏实。
还是这一夜,那位黄包车夫拉着同样准备逃命的旗袍姑娘连夜离开了申城市区。
这俩原本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苦命人一番商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先大着胆子回那姑娘的住处取了家当细软又换了方便活动的衣服,随后依旧由那黄包车夫拉着她直奔游击区的方向。
他们才不打算参与什么帮派仇杀,甚至都不关心卫燃随口编出来的那位张先生到底是哪位张先生,有那时间拿着封口费换个安全的地方讨生活不好吗?大不了等事情过去再回来就是。
小人物自然有小人物的活法,至于他们这下意识的选择会不会成了背锅侠,他们如果能想到这些,恐怕也不会是小人物了。
虽然这俩小人物的选择不在卫燃的预料之内,但是随着朝阳重新照亮这十里洋场,终于还是有人发现了那双手插兜的白西装胖子的异常。
在短暂的慌乱之后,巡警吹着哨子,骑着洋车赶到了现场。
只是,在认出那被挖了眼珠子的人是谁的时候,这些巡警也顿时没了主意,甚至都没敢动那具尸体,反而立刻派出两个同伴骑着车去通知局长和安清帮在这片的霸主。
就在这条街因为这明显的仇杀被巡警和闻讯赶来的帮众围团团围住的时候,没事人一样的卫燃却才刚刚起床。
慢条斯理的叠好被子,又仔细的刷牙洗漱,并且奢侈的给炉火添了些煤球。
趁着烧水的功夫,他也慢悠悠的下楼,打开了照相馆的大门,将那块写有价格和拍照项目的木板挂在了门外。
也正是借着开门的机会,他也从路人的嘴里听到了关于远处发现一具尸体的议论。
这事儿肯定和自己没关系,照相馆的卫老板拿着个鸡毛掸子打扫了柜台,又换了扫帚把店面扫了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