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乎下意识的,卫燃朝着车子里正在朝外看的那位赵师长按下了快门。
没等他和这位等下也要阵亡的抗日英雄说上一句话,那辆黑色的轿车便跑了起来。
“唉...”
卫燃在心里叹了口气,终于不再关注那匹马上的人和那辆车子里的人,转而重新将镜头对准了周围的士兵,远处的伤员,以及更远处被迫放弃的战场。
顺便,他也在寻找着郭光棍儿和董维新。
“咱们怕是要亡国了”
没等他找到那两张熟悉的面孔,同样坐在骡子车上的一个断臂学生兵便哀叹道。
他不止一条胳膊断了,在他的腿上,还插着一把鬼子的刺刀没有拔下来。
“就算是要亡国灭种,咱们也要拼死一个垫背的鬼子!”
骡子车边上,一个背着三八大盖的年轻学生兵咬着牙说道,他的身上有不少的伤口,这些伤口有的已经包扎好了,有的却只是胡乱缠了缠仍在滴血。
如果他的那些伤口放任不管,卫燃甚至怀疑他能不能熬过接下来的遇袭。
“我已经够本儿了”
另一个学生兵说道,“我捅死了两个,用枪打死了三个,我够本儿了,就算是死,也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我也够本儿了”
骡子车上另一个伤兵说道,“我捅死了一个,用枪打死了两个,够了,够本儿了,我也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我只用枪打死了一个”
一个扛着枪的学生兵愧疚的说道,“我...我都不保准是不是我打死的。”
“那就不是”
另一个士兵说道,“你得重新杀死一个才够本儿。”
“咱们哪杀的完呦...”又一个士兵哀叹道。
“杀的完”
车上的伤兵笃定的说道,“咱们就算是兑子儿也得把鬼子给兑干净,一兑一不够就五兑一,五兑一不够就十兑一!
咱们有几万万人去和它们兑,总能兑死它们!”
“说得好!”
伤兵车的后面,有人举着手臂攥紧拳头高声说道,“咱们就算是十兑一,也得兑死这群狗日的小鬼子!”
借着这个话题,这些幸存下来的学生兵也开始了讨论,就连卫燃也挣扎着坐起来,冲着这些侥幸活下来的种子继续按着快门。
他必须尽快拍下来他们,因为他不知道,等下遭遇埋伏之后,这些可以被称之为希望的种子又会有谁没能幸存下来。
在他一次次的举起相机,一次次的更换胶卷的忙碌中,周围突兀的响起了机枪的嘶吼、迫击炮和掷弹筒的发射时的喘息,甚至就连头顶,都再一次飞过了一架架挥舞着火蛇的飞机!
只是顷刻间,拖拽伤员的骡子受惊失控,卫燃和其余几名伤员也不分先后的摔了下来。
“卧倒!快卧倒!”一些军官声嘶力竭的大喊着。
此时,躺在路边的卫燃龇牙咧嘴的看了一眼刚刚被摔骨折的腿,又拔出根本没有子弹的盒子炮看了一眼。
这次看来是跑不掉了...
他在心里念叨出这句话的时候却是松了口气,随后艰难的翻了个身,取出金属本子里的枪式相机,朝着远处设伏的鬼子按下快门,也朝着反击的士兵按下了快门。
“轰!”
当又一颗掷榴弹砸在不远处炸响的时候,卫燃也下意识的将镜头移动了过去。
然后他便看到了负伤倒地的赵师长,看到了他被炸断的双腿,看到了将他抱在怀里哭喊的传令兵。
可此时他却什么都做不了,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趁着自己的手还有力气,朝着对方多按几下快门,随后便狠心的移开了镜头。
在一番寻找之后,他对准了那位已经从马背上摔下来,此时一边指挥反击,一边接受卫兵包扎的老乡。
用力做了个深呼吸,卫燃无视了乱飞的炮弹和子弹,近乎麻木的等待着。
终于,在某个瞬间,他清楚的看到那位老乡胸口中枪爆出一团血雾,他也在那一瞬间扣动扳机按下了快门。
没有再过多的关注那位老乡,卫燃继续移动镜头,对准那些无名的士兵,一次又一次的扣动了这台枪式相机的扳机。
“轰!”
就在他用掉枪式相机里的最后一张胶卷的时候,一发炮弹也落在了卫燃的周围。
在冲击波的推搡之下,他狼狈的扑倒在地,同时却也下意识的收起了枪式相机,随后便在全身各处的剧痛中失去了意识。
对于卫燃来说,时间仅仅只过去了也许连一秒钟都没有,他甚至没有彻底体会完全身各处的疼痛,便隐约听到了什么,同时也感受到了身下的颠簸。
这又是在哪?
卫燃艰难的挑开沉重的眼皮,在一阵模糊之后,终于看清了周围的一切。
此时,自己又一次躺在了一辆骡子车上,但这次自己伤的却比刚刚更加的重。
艰难的扭头,他看到了躺在身旁的郭光棍儿,也看到了将一只手搭在车子上借力的董维新,更看到了头顶挂着的月亮,他甚至闻到了河边特有的潮湿气味,听到了此起彼伏的蛙鸣。
“我们...这是...去哪?”就在这个时候,旁边的郭光棍儿也醒了。
“前面...前面就是永定河...”
已经走的气喘吁吁的董维新低声答道,“等...等过了河,就是...就是固安,咱们...咱们应该是算活下来了。”
略显漫长的沉默过后,郭光棍儿嘶哑着嗓子问道,“军长是不是...”
“是...”
“赵师长也...”
“嗯...”
“唉...”
郭光棍儿叹了口气,也正是在这声叹息中,刚刚苏醒的卫燃也被白光吞噬。
接下来会是...会是南口吗?卫燃在白光中平静的猜测着,他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他只是不知道,赶去南口的赵守宪和冯伙头是否也能像郭光棍儿一般侥幸活下来。
他甚至不知道,郭光棍儿和董维新是否能活下来——这才只是1937年的夏天,接下来八年的抗战才刚刚拉开帷幕。
第1986章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当眼前的白光消退,卫燃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此时,自己就坐在一辆骡子车上,身上穿的是青布长衫和黑色的礼帽,撩起长衫的下摆里,穿的则是粗布裤子和千层底儿的布鞋。
甚至在小腿的位置,还分别用绑腿固定着一支装在木头盒子里的盒子炮。
他更能察觉到,在长衫之内的腰间,还扎着一条九龙带。
小心的摘下头顶的礼帽,这里还藏着一把已经顶上了子弹的花口撸子。
重新戴好了礼帽,卫燃看向赶车的人,却发现这车夫竟然是董维新。
下意识的看了看周围,山路泥泞不堪,路边的草木还挂着水珠,显然是才下过雨。
此时此刻,这条路上除了他们这辆骡子车就没有别人。
再看骡子车上,厚实的麦秸上额外铺着一层潮乎乎的草帘,但在这两层柔软的铺垫之间,他却能隐隐的摸到似乎藏着什么。
除此之外,在手边的位置还放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皮以及一把黑乎乎的铁壶。
“前面就是南口了,咱们马上就到了。”
就在这个时候,赶车的董维新开口说道,“这一路可真不容易,光是劫道的就有四五次了。”
“乱世,没办法。”卫燃顺着话题回应了一声。
赶在对方开口之前,他理所当然的将话题引导到了他关心的问题上,“咱们这都出来多久了,也不知道郭光棍儿咋样了。”
“咱们都快到南口了,想来他也快到宝定了吧。”
董维新说道,“就是不知道他那身子骨能不能坚持到五台山找见嫂子。”
“应该能”
卫燃在得知郭光棍儿已经启程去五台山之后稍稍松了口气,转而继续套问着,“咱们这次要是能把守宪那孩子也送去五台山就好了。”
“谁说不是呢!”
董维新说着,从怀里掏出了当初在宛平城拍的合影,指着里面的赵守宪说道,“这个老弟就是赵守宪?”
“就是他”
卫燃探身看了一眼给出了笃定的回答。
他已经意识到,在现在这个时空,他并没有在之前南苑的战斗里负伤,所以才能跟着董维新来这里。
“他和这小丫蛋儿还挺般配”董维新指着照片里的赵守宪和王以沫说道。
“你呢?有和你般配的吗?”卫燃突兀的问道。
“有”
董维新回答的格外坦然答道,“死了,张家的少爷把奉天拱手让人之后,我稀罕的那个女同学不想被鬼子拉去做慰...上吊自杀了。”
“抱歉”卫燃意识到了自己在对方的伤口上撒了盐之后连忙开口道歉。
“没啥,没啥。”
背对着卫燃的董维新擤了两下鼻涕,“都过去了,我也帮他报了仇了,想绑她的二鬼子和汉奸都被我和我爹绑了冻在水**里了。”
说到这里,董维新停了能有半分钟,随后咬着牙说道,“无论怎么着,咱们得让这金童玉女似的一对儿凑到一起活下去才行。”
“是啊...得让他们活下来”卫燃叹了口气。
他无从知道郭光棍儿是如何请求董维新帮忙,代替他去找赵守宪的,但他已经知道董维新为什么答应这件事了。
“也不知道郭大哥让咱们找的王炳初活下来没有。”
董维新说道,“卫大哥,你认识王炳初吗?”
“认识,怎么不认识。”
卫燃顿了顿,“但是我和他其实不算很熟,当初...当初我只是顺手把他从战场上救下来了。”
“你们一起守过喜峰口?”董维新追问道。
“是啊,守过,一起守过。”
卫燃叹息道,“我们都是在守喜峰口的时候认识的。”
“我...我听郭大哥说起过温老嘎的事儿”
董维新说道,“我听说他...”
“轰!”
董维新还没来得及将听来的事情从卫燃那里得到验证,前面却突然传来了一声炮响。
“坏了!”
董维新发出了一声惊呼,然后便用力抖动缰绳催着拉车的骡子跑了起来,同时嘴里也下意识的喊出了响马胡子惯用的黑话,“卫大哥!快点把快筒儿拿出来!”
“今天是几号了?!”
卫燃一边掀开板车上的草帘子一边大声问道,“洋历的几号了?”
“洋历?七号?八号?要不就是九号!”
董维新大声回应道,“我就知道好像要立秋了!没记住洋历是几号!”
“肯定是鬼子开始打南口了”
卫燃说话间已经将草帘推到一边,从麦秸里面拎出来两支明显塘沽厂生产的,用直条弹匣的花机关。
这里面除了藏着两支花机关之外,还藏着足足三四十条装满了子弹的粗布九龙带和装在箱子里的十几只各种型号的盒子炮,以及两个分别塞着四个花机关弹匣的牛皮弹药袋。
“前面就是南口村了!”
董维新话音未落,再次用力甩了下缰绳。
与此同时,卫燃也脱下礼帽和粗布长衫甩到一边,露出了腰间的九龙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