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的手里,却拿着一支不知道哪来的老套筒,在这被暂停的瞬间,他已经握住枪栓准备拉开了。
再次取出装了三脚架的相机朝着他按了一下快门儿,重新让时间开始流逝,卫燃站在对方的旁边静静的旁观着。
就在这个时候,这支鬼子队伍的两侧传来了密集的枪声,不,那不是枪声,是鞭炮的声音。
但在这鞭炮的声音中,却又夹杂着那么两三声枪响。
也正是这两三声枪响,让同样骑马走在最前面的另一头鬼子腰侧中弹,惨叫着摔倒在地,也让一头鬼子兵脖颈处爆出了一团血雾。
“轰!”
如此的混乱中,又有零星的枪声从四面八方传过来,时不时的朝着这支鬼子队伍造成着伤亡。
终于,当远处升起一团烟雾,鬼子队伍中间也突然炸开一团烟雾并且躺倒了一片的时候,这支不过百头左右的鬼子队伍在丢下并不算多的尸体之后匆忙选择了撤退。
但此时,周围的“枪声”却并没有停下来,甚至有人吹响了冲锋号,也有人举着大刀像模像样的发起了冲锋。
“款款款!拾掇上东西赶紧跑!等鬼子醒过盹来,一准儿会返回来抢那个大官儿的尸首!”
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的尸体堆里,一个看着能有40岁上下,全身精瘦,头上包着一条土黄色手巾的汉子扯着嗓子用方言招呼着。
在他的腰间,那条油黑的红布绳子腰带上,还别着一把唢呐和一个烟袋杆儿。
顿时,周围也坐起来三五具“尸体”,跑到被打死的鬼子旁边便开始了捡拾任何用得上的东西——包括那两匹军马。
“套车!赶紧把车架子抬过来呀!”
这老汉催促的同时,远处也跑过来几个头上包着手巾,手里拎着枪的汉子。
这几个人要么从路边的黄土里挖出一个木头车架子和两个木头轮子,要么四人合力用木杠扛着一个一门小炮儿。
那可不就是一门小炮,铸铁的炮身约莫着有大腿长短,上面砸着几条铁箍,此时正随着那四个汉子的跑动,在晃动间往外吐着近乎标准的烟圈。
仅仅眨眼间的功夫,这总共也就十来个人已经把车架子组装好,那个腰间别着喇叭和烟袋的老汉也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在两头牲口的鼻子处闻了闻,随后便轻而易举的给它们套上了车。
几乎前后脚,周围的那些人便将捡来的长短枪乃至腰带衣服等等各种东西都丢到了光板车上,那个最初开枪的小孩子,也一瘸一拐的在同伴的搀扶下爬到了板车上,一屁股坐在了还带着余温的铁炮筒上。
“啪!”
那名老汉用手里的鬼子皮带在那两匹军马的屁股上不轻不重的抽了一下,这辆板车也拉着几个年纪小的,带着周围几个壮年跑向了远处的方向。
“那娃,可惜了...”
其中一个汉子在跑起来之前不由的看了眼那个小男孩儿的尸体。
“不可惜”
驾车的老汉叹息道,“大肚子病,青筋都鼓起来了,带回去也救不活咧!活着还不是遭罪,死了倒好,早死早托生。”
“四爷,你这心可忒狠咧!”另一边的一个汉子嘟囔道。
“啪!”
被称作四爷的老汉却并没有回应这声埋怨,只是狠狠的在马屁股上抽了一皮带。
第2018章 吕梁坡,风萧萧。
满天的黄沙中,两匹鬼子的军马拉拽的架子车依旧跑的飞快,但周围扛着枪跟着跑的几个汉子却已经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
“四爷,歇...歇一阵儿哇!”
其中一个汉字气喘吁吁的说道,“跑...跑不挪咧,实在是跑不挪呀!”
“不能歇咧!保不定鬼子要追上来呀!”
驾车的四爷嘶吼间已经跳下来,“上车来,轮换着喘口气哇!”
闻言,那名汉子跌跌撞撞的跳上了车,紧跟着,四爷在将赶车的鞭子给他之后,又将另一个眼瞅着跑不动的汉子赶到了车上。
“四爷,咱还有多咱能到潼关嘞?”坐在车上的跛脚少年用浓厚的豫省口音问道。
“还得走三天,少咋说得三天咧!”刚刚跳上车的一个汉子近乎绝望的哀叹道。
“都加把劲哇!过了潼关就能活咧!”四爷一边跑一边鼓励道。
只是,他终究不年轻了,体格也并不算健硕,这才几步路就已经开始喘了。
“起先咱压根就不该过潼关来赈灾!这一路,除了这几个娃,咱根本...”
“闭上你那臭嘴咧!赶紧跑哇!”
四爷不等在车子另一边跑的汉子把抱怨说完,便喝骂了一声,这支逃亡的小队也暂时性的安静下来。
马车的一边,一直在跟着跑的卫燃侧耳倾听着,同时也时刻观察着身后的方向,徒劳的防备着随时可能追上来的鬼子。
那确实是徒劳的防备,他现如今根本什么都做不到。
在这揪心的逃亡中,板车上休息的人一直在换,但众人却根本不敢停下来分毫。
可即便如此,就在眼瞅着太阳即将西陲的时候,身后却还是出现了鬼子的骑兵。
“春年!你引上娃娃们跑!”
四爷说着,已经将腰间的唢呐丢给了板车上坡脚的孩子,“你们谁有空儿,给我去岩安瞅一瞅,我娃在那搭咧!把这唢呐给他哇!”
说着,四爷一把抓住了拴在那门小铁炮上的布绳子停下了脚步,“有大肚子病的留下哇!咱拽上几个垫背的,一块儿死咧!”
“四爷!”
“跑!跑啊!”
四爷说着,已经拔出一把刀子,一把割开了从腰间拽下来的一个羊皮囊子,将里面的黑火药全都倒进了那口小炮里。
“春年!跑!”
又有一个汉子抓着架子车上的一个羊皮囊子停下来,“跟我婆姨说,我打死鬼子咧!”
话音未落,他已经跑到了那口小炮的边上,将羊皮囊子塞进了炮口,又从腰间拔出一把镐头,用镐把子将其捅到了最里面。
与此同时,另外几个人也各自抄起一把不久前才放在车上的枪,顶上子弹躲在路边被扒了皮的枯树后面开始了搂火。
“四爷!四爷!”车上那个汉子焦灼的大喊着。
“抽鞭子咧!卯劲抽鞭子哇!”
四爷焦灼的大喊着,同时也从怀里摸出个牛角壶打开,将里面所剩不多的黑火药全都倒在了那门铁炮屁股后面的火门上。
“啪!”
负责驾车的汉子用力甩了一鞭子,刚刚一直、也只能旁观的卫燃也让时间暂时停了下来。
用力做了几个深呼吸,他默不作声的往道边满是尸体的荒地里走了几步,默不作声的给相机换了一颗广角镜头,随后仔细的支好了三脚架。
在他孤独的忙碌中,这台相机的取景框囊括了逃亡马车上,甩鞭子的车把式和那些抹眼泪的孩子,也囊括了中间正在支起那门小炮的四爷和那些汉子们,更包含了已经追上来的鬼子骑兵。
“咔嚓!”
在他按下快门的时候,时间也重新开始了流逝,那位已经做好了准备的四爷,也随意薅了一把路边的枯草塞进烟袋锅里,接着又摸出个鬼子打火机引燃了这一袋烟。
“咳咳咳!”
四爷看了看身后,在又一次响鞭中,在周围那些汉子们的枪声中,用洪亮的嗓门唱起了一首现编的秧歌调子:
吕梁坡,风萧萧,咱为娃娃们把命抛!
鬼子刀,咱不怕,潼关路上护娃跑!
黄土埋咱硬骨头,拼了老命无牵挂!
“啪!”
在越来越远的鞭声中,鬼子的骑兵终于因为接连的伤亡停下来。
“吕梁坡,风萧萧,咱为娃娃们把命抛!
鬼子刀,咱不怕,潼关路上护娃跑!
黄土埋咱硬骨头,拼了老命无牵挂!”
在接连的枪声中,那些停下来的汉子们也跟着唱了起来,却也随着四爷临时编的唱调开始出现伤亡。
终于,伴随着鬼子反击的枪声,四爷也中枪倒地,摔倒在了那门小炮的边上。
随着反抗消失,那些鬼子们也重新上马,耀武扬威的走了过来。
“你四爷爷...还没死呢...”
四爷眼瞅着越来越近的鬼子,他苍老疲惫的脸上也露出了一抹狠辣,拼着最后的力气,将猩红的烟袋锅狠狠的敲在了那门小炮儿的火门上。
“嗤!”
“轰!”
蒸腾的浓烟中,卫燃一次次按下的快门里,大量的铁钉子、碎锅片被超量装填的黑火药推搡着喷薄而出,赶在那些鬼子拔出骑兵刀之前,对它们进行了一次近距离的复仇。
只是相应的,那门小炮也因此炸开,并且因为巨大的后坐力杵进了四爷的胸膛。
在此起彼伏的惨叫中,这支鬼子骑兵出现了巨大的伤亡。一些中弹的战马也因为吃痛受惊,带来了更多的混乱。
但这抵抗并没有结束,就在这个时候,不久前喊跑不动的汉子却悄然站起来,将一个冒着青烟的羊皮囊子用尽力气甩了出去。
“轰!”
刺耳的爆炸声中,羊皮囊子里被拉燃的木柄手榴弹引起了缴获的那些鬼子手榴弹的殉爆,比之刚刚更多的弹片也在凌空爆炸中飞向了四面八方,笼罩了更多的鬼子和它们的战马。
这两轮搏命的拼死反击之下,这支骑兵队伍的伤亡翻了不止一倍,剩下的那些也彻底绝了继续追击的心思。
“唉...”
卫燃叹了口气,他的周围也随着一闪而逝的白光变成了克拉拉梦境中的农场。
只是此时,在咖啡桌的旁边,却多了一铺铺着草席的土炕,这土炕之上,还有一张摆着饭菜的炕桌。
此时,那位四爷以及当时留下来断后的另外几位汉子,已经围坐在了炕桌边上。
“卫燃,来啊!快上炕!”四爷热情的招呼道,“有熬年菜吃呢!”
卫燃愣了愣神,随后连忙迈步走了过去,任由这些热情的汉子拉着他入席。
等他反应过来,他面前已经多了一个金黄的菜团子,一小杯酒,以及一双筷子和一碗热腾腾的钱钱汤。
再看桌子中央,大海碗里装的,是类似土豆粉条炖猪肉的熬年菜,除此之外还有一小笸箩菜团子。
下意识的看看周围,仍旧克拉拉的那片农场,这荒诞的一幕让他又一次走了神,倒是以四爷为首的那些汉子们,已经举着杯子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在这觥筹交错中,四爷担忧着他的小儿子,补锅匠刘圪垯惋惜着他亲手铸造的那门小铁炮,曹账房念叨着,希望他婆姨能够重新嫁个好人家。
终于,随着这些人,这些被称之为数据流,曾经鲜活的生命喝醉,四爷也在亲自给卫燃倒了一杯酒之后问道,“卫燃,你说说,咱们能不能打跑了鬼子?”
“能”
卫燃下意识回应的一个字,却让这方炕桌周围的这些醉醺醺的汉子在一瞬间安静下来。
“咋能咧...”补锅匠刘圪垯叹了口气。
“能”卫燃再次答道,“真的能。”
“就凭那砸锅浇出来的土炮孙儿?”刘疙瘩叹息道。
“真的能,不但能把鬼子打跑了,这灾年也能过去,老百姓也能吃上饭。”卫燃愈发急切的保证着。
这次,那金属本子终于不再拦着他,但他却发现,这些人的绝望远比对胜利的希望更加根深蒂固。
“凭啥?”
在安静了许久之后,四爷吧嗒着他的烟袋问道。
“凭...”
卫燃怔了怔,随后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清了清嗓子开始背诵起了他一直打算背诵给绝望中的同胞们听的那篇文章,“伟大抗日战争的一周年纪念,七月七日,快要到了。全民族的力量团结起来...”
“是论持久战哇,我娃给我背过咧!”
四爷立刻说道,可紧跟着,他却遗憾的叹息道,“我老惦记着,等得空儿了去岩安呀!我娃在那搭咧!”
“卫燃,你说说,真要是打跑了鬼子,得什么样?”曹账房重新给卫燃倒了一杯酒问道。
“打跑鬼子还得三年”
卫燃终究是个历史专业的学者,在一次又一次的碰杯中,他第一次毫无阻碍的讲着他知道的一切,讲着他们看不到也根本无法想象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
“值咧,值咧!”
四爷高兴的拍着大腿,“不白死咧,咱不白死咧!”